第327章 水猴子1
南方雨季,老塘浮起一具肿胀的牲畜尸体。
阿水在芦苇丛摸田螺时,脚踝突然被铁钳般的爪子扣住。
腥臭的潭水灌进口鼻前,他看见一张布满鳞片的猿脸——嘴角正诡异地向上扯起。
“那是水猴子在笑。”奶奶用桃木钉扎进他发黑的脚腕,“它盯上你了。”
---
七月,岭南的雨季来了。那雨不是下的,是天上泼下来的,连着几天几夜,没有个喘息的空隙。
天像是被谁捅穿了底,浑浊的水从云层里倾泻而出,砸在屋顶上、泥地上、水塘里,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永无止歇的白噪音。
村外,龙潭的水位疯了似的往上涨。那平日里还算温顺的绿波,此刻浑浊得像煮了千百年的黄泥汤,裹挟着枯枝败叶、沤烂的水草,还有上游冲下来的、辨不清原貌的污秽杂物,浩浩荡荡地漫过了堤岸低洼处。
浑浊的水流带着一股子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霸道地侵入空气,笼罩着小小的临水村。
“阿水!阿水!死仔包!又死哪去了?雨停了还不回来!” 阿嬷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沙哑喊声,穿透了雨声渐歇后湿漉漉的空气,在村巷里撞来撞去。
屋檐下,刚停了劳作的老人们摇着蒲扇,闻言都笑起来。
“阿水嬷,急乜嘢!塘水涨了,阿水那衰仔,定是去塘边摸螺了!塘里死猪死鸡都浮起来啦,臭气熏天,也就他敢去!”
阿嬷站在自家院门口,沟壑纵横的脸皱得更紧了,浑浊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村外龙潭的方向,嘴里嘟囔着:“死仔,衰仔!说了多少遍,涨水莫近塘边,塘里有东西的…” 那“东西”是什么,她没明说,但老一辈人眼里闪过的讳莫如深,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临水村依水而生,也世代流传着关于水下那些不干净东西的禁忌。
此刻的阿水,正赤着脚,踩在龙潭边被洪水泡得稀软的泥泞里。
十四岁的少年,精瘦得像条水蛇,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裤衩。裤腿高高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沾满泥浆的黝黑小腿。
他背上斜挎着一个湿漉漉的旧鱼篓,里面已有小半篓黑亮亮的田螺相互碰撞着。
空气又湿又热,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刚停歇的暴雨似乎耗尽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力气,此刻连风都吝啬起来,只有水汽凝滞不动,沉沉地压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龙潭的水面,浑浊得如同搅了泥浆的墨汁,在无风的闷热里,死气沉沉地铺展着,倒映着同样灰暗低垂的天幕。水边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泡沫和油污,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淤泥、腐草和动物尸体特有的腥臭。
几头显然是被上游洪水冲下来的、早已肿胀得不成样子的死猪,肚皮鼓胀得发亮,白惨惨地浮在水草缠绕的角落,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贪婪地吮吸着死亡的汁液。
更远些,似乎还有翻着白肚的死鱼和一团辨不清是什么的腐烂物。
这景象和气味足以让常人退避三舍,可阿水只是皱着鼻子,用力吸了几口这污浊的空气,仿佛早已习惯。他需要这些田螺。
家里断粮几天了,阿嬷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眼睛都陷了下去。
镇上药铺抓药的钱还差一大截,这点田螺,明天一早背到镇口卖了,总能换回几枚铜钱,给阿嬷抓副便宜点的草药也是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泞里跋涉,避开那些深陷的淤泥漩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靠近水边的一片茂密芦苇荡走去。那里水流相对平缓,水下的淤泥也软和,正是田螺喜欢藏身的地方。
芦苇长得极高,密匝匝地连成一片青黄的墙,被暴涨的潭水淹没了大半截。水下的芦苇茎秆纠缠着,形成一片幽深、复杂而危险的迷宫。
阿水拨开挡在身前的、湿漉漉的苇叶,弯腰钻了进去。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四周只剩下芦苇丛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沙沙声,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青蛙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沉闷的“呱呱”叫,更衬得这片被洪水入侵的水下丛林寂静得诡异。
浑浊的水漫到了阿水的小腿肚,冰凉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定了定神,弯下腰,双手探入冰凉浑浊的水中,熟练地在淤泥和纠缠的水草根部摸索起来。
指尖触到硬物,便抠出来,借着水面透下的微弱天光辨认——是田螺,便甩甩水丢进背后的鱼篓;是碎石或烂木,便随手扔掉。
水底的淤泥被搅动,一股股更浓烈的腐败气味翻涌上来,直冲鼻腔。
“噗通…” 一声轻响在不远处的水面传来,像是什么不大的东西落水了。
阿水动作顿住,警觉地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芦苇秆缝隙望过去。
除了被搅得更浑的水纹缓缓荡开,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是条鱼吧,或者水耗子?他甩甩手上的泥水,继续摸索。鱼篓里的田螺又多了几个,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过去。背篓里的分量沉了些,阿水紧绷的心弦也稍微松了松。他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打算换一片地方。就在他抬脚欲走的瞬间——
“阿…阿水…”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像是被水泡烂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阿水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是阿旺!他去年夏天就是在这片芦苇荡附近溺死的!村里人都说是被水猴子拖下去的!
他猛地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透过几丛稀疏些的芦苇,他惊恐地看到,就在离他不到两丈远的水面上,竟浮着一张惨白发胀的脸!
那脸肿胀得变了形,眼泡鼓胀得几乎要裂开,嘴唇乌紫,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额角和脸颊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水。可那五官的轮廓,分明就是阿旺!
他半沉半浮,只露出脖子以上,浑浊发黄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阿水,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气若游丝、却如同地狱传来的呼唤:
“阿水…好冷…好黑…拉我…拉我一把…”
那声音带着水底深渊的阴冷,直直钻进阿水的耳朵,冻僵了他的骨髓。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致恐惧和诡异诱惑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阿旺!真的是阿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他不是死了吗?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冰凉的泥水淹到了膝盖。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快逃!可那惨白的、属于昔日玩伴的脸庞,那痛苦绝望的眼神,那一声声“拉我一把”的哀求,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阿水的心神,让他动弹不得,只剩下本能地想要伸手去够。
“阿…旺?” 阿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就在他心神失守,手臂无意识地向前伸出的那一刹那——
脚下原本只是冰凉柔软的淤泥,骤然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从水下的淤泥中爆发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裹挟着千斤巨石的铁索,狠狠地缠住了他的左脚踝!
那力量大得超乎想象,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拥有!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炸开,骨头似乎都要被捏碎!
“啊——!!!”
阿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嚎叫撕破了芦苇荡死寂的空气,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剧痛。
身体被这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猛地一拽,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捆被抛出去的稻草,重重地向前扑倒!
“哗啦——!”
浑浊腥臭的潭水铺天盖地地涌来,瞬间没过了头顶,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冰冷、腥涩、带着浓重淤泥腐败气味的液体粗暴地冲撞着他的喉咙和气管,呛得他眼前发黑,肺叶火烧火燎地剧痛,所有的惨叫都被堵死在水里,只剩下绝望的“咕噜咕噜”声。
濒死的窒息感和脚踝上那铁钳般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骨头勒断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向死亡的深渊。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剧痛中飞速消散。
就在视野彻底被浑浊的潭水吞没前的最后一瞬,在身体被那股恐怖力量拖拽着向更深、更幽暗的水底沉沦的刹那,阿水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在浑浊翻涌的水波中,猛地睁大了眼睛,向下看去——
浑浊的水流扭曲了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
抓住他脚踝的,根本不是什么水草或枯枝!那是一只爪子!一只覆盖着暗绿色、湿滑黏腻、如同鱼鳞又似腐烂树皮般粗糙皮肤的手爪!
五指干瘦却异常有力,指关节扭曲凸起,指尖长着乌黑弯曲、如同铁钩般的指甲,此刻正深深抠进他脚踝的皮肉里,勒得皮开肉绽,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迅速在浑浊的水中晕开一小团诡异的红雾!
而顺着这只恐怖的爪子往下,在更深、更暗、光线几乎无法穿透的幽绿水影里,一张脸猛地向上凑近!
那张脸……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恐怖!
它有着类似猿猴的轮廓,却肿胀变形,皮肤是死鱼肚皮般的惨白,布满了深绿色的、湿漉漉的鳞片和滑腻的青苔。
一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漩涡,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冰冷、毫无生机的幽暗,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阿水惊恐扭曲的脸庞。
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咧开着,一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小、尖利、如同碎玻璃般参差不齐的惨白牙齿。
而最让阿水灵魂冻结、彻底陷入无边恐惧深渊的,是那张可怖的嘴巴——
它,在笑!
那咧到耳根的嘴角,极其诡异、极其僵硬地向上扯起,形成一个绝非人类所能做出的、充满了无尽恶意和残忍满足感的狞笑!那笑容凝固在惨白肿胀的鳞脸上,在幽暗浑浊的水底,如同地狱深处绽放的恶毒之花!
水猴子!真的是水猴子!它在笑!它在对着他笑!
“嗬…嗬…” 阿水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抽气声,冰冷的潭水彻底灌满了他的胸腔,极致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最后一点意识。
无尽的冰冷和黑暗席卷而来,脚踝上那铁箍般的爪子和那张狞笑的鬼脸,成了他沉入深渊前最后的烙印。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阿水!醒醒!阿水崽啊!”
“……作孽啊!快抬起来!快!”
“……脚!看他的脚!”
嘈杂而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断断续续地钻进阿水混沌的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