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十全煞5
铁锹悬停在半空,爹佝偻的背影像一尊骤然失去牵引的提线木偶,僵直地凝固在坑沿之上。呼啸的风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掐断,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轰然砸落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乱葬岗洼地。只有那窸窸窣窣、粘腻湿滑的声响,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豸在枯骨上爬行,穿透凝固的空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每一个毛孔。
坑沿之上,爹僵硬的背影后面,那九具蒙着破草席的尸体,不再仅仅是尸体。
草席被无声地掀开、滑落,露出下面无法言喻的景象。
槐花肿胀发青的身体最先坐起,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头皮,水珠不断从她青灰色的皮肤上滚落,滴在身下的泥土里,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嗒、嗒”声。她空洞无神的眼睛没有转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坑边僵立的爹。她那浮肿得如同发面馒头的手,缓缓抬起,动作僵硬得不似活物,带着井底淤泥的腥气,轻轻搭在了爹佝偻的肩膀上。冰冷、滑腻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衫,瞬间传递。
“嗬……”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抽气,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想要甩开,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冻僵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槐花那只浮肿的手,如同某种诡异的附着物,牢牢地贴在他的肩头。
紧接着,石磨那摊不成人形的血肉烂泥开始蠕动、聚合。破碎的骨骼在血肉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啦”轻响,勉强拼凑出一个扭曲的、勉强算是人形的轮廓。暗红色的肉糜和碎裂的骨渣粘合在一起,不断滴落。他抬起一只由碎裂腕骨和粘连血肉构成的“手臂”,指向坑边某个位置,那只唯一还算完整的眼珠,嵌在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死死锁定了一个目标——村长李老栓。
黑锁焦黑蜷缩的炭状躯体,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未燃尽的火星在灰烬里爆开。他艰难地、一节一节地,试图伸展他那被烧得扭曲变形的脊椎和四肢,焦黑的皮肉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炭化的骨头。一股混合着焦糊和尸臭的浓烟,从他身上袅袅升起。
白烛那个巨大的、惨白的蜡头微微转动,凝固的蜡油表面裂开细密的纹路,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蜡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那被封在蜡里的头颅轮廓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蜡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福生散落的骨头咯咯作响,在冰冷的泥土上无风自动,朝着某个方向聚拢。野狼沟的寒气仿佛附着其上,带着血腥和野兽的腥臊。
守义被压扁的半个身躯下,浸透青砖的暗褐色血泊似乎开始无声地沸腾、扩大,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淌。
招娣鼓胀的腹部剧烈起伏,里面那个未曾面世的胎儿,仿佛在用尽全力踢打,隔着薄薄的肚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鼓。
九具尸体,九种不同的死状,九种不同的恐怖姿态,无声地完成了它们从“物”到某种“存在”的转变。
它们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那粘稠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窸窣声,和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各自死亡气息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水腥、焦糊、蜡腻、血腥、阴冷……
“鬼……鬼啊——!”
死寂被一声足以撕裂夜空的、非人的尖嚎打破。一个站在外围、目睹了全程的村民,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缩成针尖大小,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怪叫一声,丢下手中的铁锹,转身没命地向洼地外、向村庄的方向狂奔!他的动作引发了连锁反应,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活了!都活了!”
“十全煞!十全煞成了!”
“跑!快跑啊——!”
哭喊声、尖叫声、绝望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彻底撕碎了第九日夜的伪装。刚才还麻木呆滞的人群,此刻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像一群受惊的野兔,不顾一切地推搡着、践踏着,只想逃离这片活死人之地,逃离那九双空洞死寂、却又锁定了各自目标的恐怖眼睛!
混乱中,有人被绊倒,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踏,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即又被更多的脚步声淹没。
“别慌!都别慌!”李老栓站在土包上,挥舞着哭丧棒,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嘶哑而惊恐,早已失去了之前的威势和亢奋。他脸上的肌肉因恐惧而扭曲抽搐,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慌乱。然而,他的呼喊在巨大的混乱和恐惧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
就在这时,那具由石磨血肉勉强拼凑成的扭曲躯体,动了。它没有追击那些奔逃的村民,而是猛地转向土包上的李老栓!它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猛地伸长——或者说,是粘连的血肉和骨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拉伸,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声响和飞溅的暗红浆液,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毒鞭,瞬间跨越数米的距离,死死缠住了李老栓的脚踝!
“啊——!”李老栓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向下拉扯!他站立不稳,从土包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洼地上,啃了一嘴泥。那血肉构成的“绳索”冰冷滑腻,力量大得惊人,拖着他,在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面上,向着那盘废弃的、沾满他血肉的巨型石磨滑去!
他双手徒劳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抓挠,指甲翻卷,留下十道带血的指痕,口中发出绝望到变调的哀嚎:“不!放开我!石磨!石磨兄弟!饶命啊!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是规矩!是老祖宗的规矩啊——!”
他的哭喊戛然而止。那摊石磨的血肉烂泥,已经将他拖到了巨大的磨盘边缘。沉重的、布满苔藓和干涸血污的石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竟然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转动起来!磨盘的边缘,精准地压住了李老栓的一条大腿。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响起。李老栓的惨叫声陡然拔高到极限,又如同被掐断脖子般戛然而止,只剩下嗬嗬的倒气声。
巨大的石磨缓缓碾过他的大腿、腰腹……沉闷的碾压声、血肉骨骼被压烂挤碎的噗嗤声,混合着石磨转动时沉重的嘎吱声,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
洼地里,混乱达到了顶点,又因这极致的恐怖而陷入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那些试图逃跑的村民,像是被无形的墙壁挡住,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他们的村长在石磨下变成一滩新的、更加模糊的血肉。
复仇,才刚刚开始。
一个推搡过我爹、催促他快点填土的帮凶村民,正惊恐地后退,脚下突然一滑。他踩到的不是石头,而是不知何时蔓延到他脚下的、一滩粘稠冰冷的蜡油!
那蜡油像活物般缠绕上他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凝固!他惊恐地尖叫,拼命挣扎,却发现身体越来越僵硬、沉重。蜡油如同白色的蛆虫,顺着他的裤腿疯狂向上爬升,覆盖了他的腰腹、胸口……他惊恐地张开嘴想呼救,一大股滚烫粘稠的蜡油猛地灌入他的口腔、鼻腔!
他双眼暴凸,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咕噜声,身体被迅速包裹、凝固,最终变成了另一尊惨白扭曲的“蜡像”,保持着挣扎的姿势立在洼地边缘,只有眼睛在凝固的蜡层下还残留着死前的极致恐惧。
另一个曾帮着将槐花尸体从井里捞上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嘀咕过的后生,正背对着洼地狂奔,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一看,魂飞魄散——绊倒他的,赫然是福生那根被野狗啃得发白的腿骨!
紧接着,无数散落的骨头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飞扑过来,咔咔作响地拼接在他身上!他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眼睁睁看着白骨如同铠甲般覆盖他的皮肉,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关节,将他扭曲成一个由活人和枯骨强行拼合的、不断挣扎哀嚎的怪物。
几头眼睛闪着绿光、嘴角滴着涎水的野狗虚影,无声地出现在他周围,疯狂地撕咬着他被白骨覆盖又裸露在外的皮肉……
洼地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九具尸体,以它们各自惨烈的方式,精准地扑向那些与它们死亡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村民,执行着迟来却无比酷烈的审判。惨叫声、骨裂声、血肉被撕扯声、蜡油凝固的轻微爆裂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精神崩溃的恐怖乐章。
而我的土坑里,泥土只埋到胸口。爹僵硬地站在坑边,如同石雕。
槐花那只浮肿冰冷的手,依旧搭在他的肩膀上。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坑里几乎被恐惧和窒息淹没的我,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悔恨、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压垮的绝望。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洼地中央,那口象征着栓柱终结的、深不见底的“鬼见愁”水潭方向,一股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黑雾,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水底淤泥的腥臭,如同活物般翻涌着、蔓延过来。黑雾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地面凝结白霜。
黑雾的中心,一个肿胀发青的、穿着湿透寿衣的身影轮廓,若隐若现——栓柱!
随着栓柱的怨魂出现,坑边那九具正在复仇的尸体,动作齐齐一顿。
它们空洞的眼睛,不再仅仅锁定各自的仇人,而是缓缓转动,最终,九双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坑边僵立的爹身上!
爹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九道无形的冰锥同时刺中。槐花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
浮肿冰冷的手指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吸力,从槐花的手上传来,仿佛要将他的魂魄生生扯出体外!爹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皱纹更深,如同被瞬间抽走了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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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爹发出一声濒死的、嘶哑的哀鸣,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坑里的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入骨髓的悔恨,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对死亡的恐惧,但最终,竟凝固成一丝……一丝扭曲的、仿佛解脱般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