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于寻常处见非常
此战之后,我与青青归府养伤。这期间,倒是悠然。
轩窗静,紫檀案上玉版宣铺展如我胸中疆域。松烟墨的沉朴气息萦绕,笔尖悬停,一滴浓墨将凝未凝,悬着半壁江山的分量。日影在纸上寸寸挪移,案头茶冷,炉香散尽,这“天下太平”四字,竟让我迟迟难以下笔。
侍立者屏息,唯有身畔那抹青影,我的青青,她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王爷作画,不独绘景,更在写心吧?”
我搁下笔,那未尽之意仍在毫尖震颤。目光越过雕窗,投向记忆里烟雨迷蒙的淮水之畔,红蓼渡头……那不仅是治水之策,更是民心映照。
“青青,”我开口,声音带着回溯的悠远,“可还记得,那年红蓼渡的风雨?”
---
思绪瞬间溯流而上,拽回那个初夏。淮水初露獠牙,浊浪拍打着朽堤,岸边村落惶惶。我携青青微服而行,泥泞没过靴履,风尘仆衣。行至红蓼渡,骤雨忽至,天地苍茫如盖。雨幕里,人影幢幢如蚁,百姓正冒雨抢护那危堤。
“王爷,您看那边!”青青眼尖,不顾雨急,指向堤坡深处。
我凝目望去,只见一白发老农,佝偻着腰,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丛丛生于水畔、其貌不扬的红蓼草,密密栽种在堤坝迎水面的泥泞坡岸上。风雨抽打,蓼草柔韧的枝叶狂舞,根须却如铁爪般死死攫住湿滑的泥土。青青已提着湿透的裙裾奔至堤边,俯身细察,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猛地回眸,眼中星芒迸射:“王爷!这草根盘结如网,竟比石头还咬得住水土!寻常草木,竟有如此伟力?”
我心头豁然洞开,大步上前,扶起那老农,泥水亦沾湿了我的袍袖。“好一个‘顺势而用’!”我朗声,盖过风雨,“草木之柔韧,亦可筑就金城汤池!”当即喝令地方官员,摒弃劳民伤财强征石料之蠢策,广植此蓼草固本培元,再辅以竹笼装石沉于险段根基。那夏末洪峰排山倒海而来,此段河堤竟如那蓼草,柔韧地挺立着。水退后,新堤上蓼花盛开如血如霞,无声守护着身后炊烟。那一刻,我抚着粗糙的堤石,彻悟:太平之基,在于俯身倾听这土地与生民的智慧,顺势而为,借力于微末。
---
“顺势而用,草木亦可成金城汤池。”我的声音在静室中回荡,将心神拽回眼前宣纸。重执画笔,饱蘸淡赭与花青,笔锋侧扫,在画卷下方氤氲出一片水泽汀洲。旋即以没骨法点染,几簇红蓼跃然而出,茎叶柔韧似有筋骨,红穗低垂却含不屈。墨色浓淡间,这生于微末、坚韧护土的生机,便是我心中太平图的基石。
笔锋再次悬停,墨滴凝重如铅。“太平之象,非独天赐,更赖法度清明。”我目光转向身侧的青青,她正凝神画卷,“青青,扬州盐巷深处,那青石板上‘无言之秤’的印记,岂不比煌煌律令更刻入人心?”
---
眼前光影流转,已是深秋扬州。窄巷深深,脚下青石板被岁月和盐卤浸润得光滑幽深,空气里弥漫着咸涩的人间烟火。我与青青缓步其中。她的目光,如最敏锐的尺规,扫过堆积如山的盐包,最终落定在被盐包底角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深浅不一的凹痕上。她忽而驻足,纤指轻点那些沉默的石痕,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入耳:“王爷,您瞧这些印记,新旧叠加,深浅有别……莫非这青石,竟在无声记账?”
我心头如电光石火劈过,抚掌而笑,声震小巷:“妙哉!‘青石有言,人心有秤’!”困扰扬州盐政多年的沉疴,账册如迷魂阵,胥吏如吸血蛭,小民泣血。青青所察的石痕,正是我后来以雷霆手段推行的“石痕计税”法之肇始——盐税征收,唯以青石板上盐包压出的凹痕深浅、新痕覆盖旧痕之状为铁证!此法一出,人情关窍尽断,贪墨无门可入。昔日喧嚣扰攘、鸡犬不宁的盐税之争,竟在这条沉默的青石巷中,归于一种无言却至公的秩序。青石不言,其重千钧,这,便是法度本该有的筋骨——至简,至公,至重。
---
“法贵至简,公则自安。”我慨然掷声。换过一支稍秃的硬毫,饱蘸焦墨,在画卷一隅,以枯涩遒劲如刀刻的笔触,勾勒出数块棱角峥嵘的青石。笔力透纸,石面纹理纵横,似承载了无数无声的誓言与契约。这方寸青石,硌在纸上,更应如烙印,硌在每一个掌权者的心头——真正的太平,从非粉饰的莺歌燕舞,其筋骨,正是这不言的公正与不可撼动的秩序!
轩窗透入的天光,已染上温润的琥珀色,静静流淌在宣纸上。我凝视画卷良久,胸中丘壑激荡,终于提笔,饱蘸浓墨,挥毫于画卷上方,写下“天下太平图”五个雍容沉雄的大字。墨迹酣畅淋漓,力透三层宣背,如同我以血以魂,对这江山万民烙下的承诺。
青青立于案旁,目光灼灼,凝视那未干的墨迹。她忽而轻移莲步,纤指伸向笔架,拈起一支细巧的紫毫。她抬眸看我,眼中带着探询与一丝跃动的灵光。我微微颔首,目含赞许。只见她俯身,素手悬腕,在那片赭青交融、蓼花摇曳的汀洲之上,以朱砂一点、再一点,迅疾如电,勾勒出两只凌空翻飞的雨燕!朱红的翅尖仿佛蘸满了落日熔金,又带着淮水畔未散的风雨气息,斜斜掠过蓼花丛,灵动之姿瞬间点活了整幅画卷的肃穆格局,添上了一抹不羁的生气与人世间的暖意。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抹惊鸿般的朱红,捻须长笑,声震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