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霁光篇·四十四
已近申时。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偶有风起，穿透石墙温吞拂过院内红绸，廊前彩灯拖着长长彩穗，微微晃荡几下，碎影令窗边喜字半明半暗。
闺阁内言笑晏晏，当如意云环佩在俞沅之腰间，最后一样吉祥物布置妥当。
她被侍女搀扶，站起身。
“真好看！”
蒋姑娘后退两步打量，不住口地夸赞，周姑娘与罗羡仙对视一眼，眸中含笑。
君主赐婚，霍琅需于巳时入宫谢恩，未时迎亲队伍自正阳门出发，绕行东南西北四长街，一路鼓乐齐鸣，笙歌鼎沸。
迎妆一早送进宅子，其贵重之度，就连看惯高门婚嫁的蒋夫人都目瞪口呆，暗道排场堪比太子娶妻，毋庸置疑，今日都城大街小巷，定会对此议论纷纷。
俞沅之坐回铜镜前，伸手扶了扶鬓边金簪，沉甸甸，冰凉凉。
蒋姑娘挽着周姑娘一道去外面瞧热闹，罗羡仙吩咐宝嘉到前院，将淑妃娘娘与三皇子妃送的添妆打理周全，房内霎时安静下来。
俞沅之避开侍女，紧握罗羡仙双手，思量片刻低声道：“阿姐可还记得，曾经在那张襄京美男榜上，有幅画的题词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罗羡仙瞬间屏气。
是顾浔阳的北上提刀图！
俞沅之缓慢颔首：“无论何时，勿要冲动行事，卧薪尝胆，总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如果被徐鄞察觉，罗羡仙极有可能成为前世的自己！
女子眼眸浮雾，沉吟良久抚过她的额发，哽咽道：“我会的。”
吉时将至，喧闹声鞭炮声络绎不绝钻入耳中，罗羡仙以帕拭泪，深吸一口气，接过侍女捧来的红纱，将其覆在俞沅之头上。
半盏茶，花轿登门。
赤毯从宅外迤逦至庭院，宝嘉推开人群，慌张跑进房间，凑到罗羡仙耳边小声嘀咕，女子闻言微微蹙眉。
俞沅之掌心攥着那枚与霍琅同样的玉佩，轻声问：“怎么了？”
罗羡仙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安抚道：“无事，你先歇息，我出去看看。”
北街迟迟不见迎亲队伍，朱管家派小厮前去打探，说是东街西街也无半分花轿影子。
“主子，这可怎么是好！”宝嘉焦急跺脚，“难不成新郎逃婚了？”
罗羡仙拧眉：“霍琅怎可能逃婚，他巴不得长翅膀飞过来。”
然而事实确是新郎杳无踪迹。
“让朱管家多领些人在沿途瞧瞧。”女子心下不安，低声吩咐道。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为何听不到锣鼓声？蒋姑娘与周姑娘诧异对视，不明所以。
此时，一声长嘶凄厉刺耳，众人循声望去，巷口突现一匹绑花烈马，疯驰而来！
阁内，端坐在榻的俞沅之忽地站起，红纱摇动，差点被掀翻在地。
这是初次在密林洞口，遇到身负重伤的霍琅时，玄风躁乱防备，扬蹄嘶吼的声音。
代表主人遇险。
她记得清楚，她认得这声音！
不顾侍女阻拦，俞沅之提起裙摆，立刻朝门外奔去——
人群惊慌四散，玄风扬蹄嘶鸣，马头绑着那喜庆红绸被鲜血溅满，腥气骇人。
蒋姑娘吓得脸色煞白，躲在周姑娘身后，周姑娘咬唇，泪眼婆娑，罗羡仙手足无措，嚷着让仆从拉住马，可是玄风却如同疯了般胡乱踢人。
一双绣鞋踏过石阶，踩过落花，沿赤毯直奔府外，几乎无丝毫犹豫，她一手扯下头顶红纱，冲向黑马……
“沅儿！”罗羡仙急得嗓音变了调，欲拽住嫁衣，未果。
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这匹黑马竟然识得新娘子！
俞沅之握紧缰绳一瞬，玄风向北飞驰而去，凉风卷起地上滚落的红纱，似血，更似火。
-
北城门。
六皇子领兵列阵，无数利箭集结瞄准，站在对面的男子，脊背倚靠石墙，手捂腰间大口喘气，婚服之上血色模糊。
俞沅之远远瞧见马上端坐的人，是化成灰烬，也能让她恨到骨子里的人。
徐鄞听到马蹄声转头，难掩内心窃喜，扬起下巴大声说道：“最终还是我赢了，你若愿意，大婚依旧，但新郎不再是弑君叛国，乱臣贼子的霍琅！”
弑君叛国，乱臣贼子。
这八个字，足矣将人置之死地。
俞沅之不明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她换上嫁衣，描眉涂脂时，霍琅经历了什么。
她想问问他。
胸闷得透不过气，她下马缓步朝前走，眼神呆滞，充斥着困惑，士兵横栏，不许她过去。
指尖触到冰凉剑戟，俞沅之恍然清醒。
刀刃裂开一道缝隙，距离不足百步，她看见那身鲜血浸透的喜服，心骤然被攫紧，城墙下的男子逐渐支撑不住，脊背一点点沿壁滑下，腰间血尚在不断地涌出。
疼，一定很疼。
她想抱抱他啊……
耳畔风声呼啸，心跳与之和鸣，俞沅之听不真切，几乎是本能，她猛地推开士兵，果断朝霍琅跑去，她越跑越快，裙摆那抹灿红比烈阳更刺目。
她并不知道，有支箭瞄准她的背影，却被徐鄞下意识截断。
俞沅之跪地抱起浑身是血的霍琅，紧紧将他护在怀里，指尖触到一片湿滑冰冷，她稳了稳神，轻轻喘息着：“我在等你……为何不来接我。”
男子意识模糊，被她的声音一点点拽回现实，低垂的头颅艰难抬起，勉力睁开眼，手掌颤抖着蒙住她的双目。
“别看……”
他担心她害怕。
俞沅之握住那只手，慢慢从眼前拉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着，泪顺面颊滚落。
徐鄞目睹两人亲密姿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低吼道：“俞姑娘，霍琅罪不容诛，丞相欲取其首级，你二人尚未拜堂，乖乖到我身边就不会被牵连，亡羊补牢，未为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