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菁 作品

第112章

第112章

“宁宁!”

谢离只觉眼前一黑,飞奔过去将人抱进了怀里。

“宁宁,宁宁。”

他颤着唇,伸手抹掉她嘴角溢出来的鲜血。

她脸色苍白的厉害,浑身滚烫,连擡起手的力气都没有,谢离骤然眼眶一红。

“我来晚了。”

他握住盛怀宁的手,上面的鲜血紧接着染到他的手掌上,血腥味浓重,谢离攥紧了衣袖,运起掌风,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朝顾颐打去。

顾颐亦没想到谢离会在这个时候赶回来,错愕之后,他强受了这一掌,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呕出一口鲜血。

“谢……”

盛怀宁唇边溢出一点微弱的喊声,谢离回过头,见她眼皮都垂下来,一双手垂在身侧,顿时慌张了起来。

他抱起人朝外跑去。

“太医呢,快传太医过来。”

凌厉的嘶吼声传遍整个小院,没过一会的功夫,全部太医都聚在了这。

谢离抱着她去了城主府的院子,一路颠簸,盛怀宁从未听过他的心跳跳的如此急促,往昔衣冠楚楚的谢太子如今发冠歪了,眼眶红着,连抱着她的手都在颤。

她好想张开口,对谢离说什么,可胸口的刺痛越来越明显,她感受着血液流出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滚烫的温度卷进风里,她攀着谢离的脖颈,说了最后一句话。

“是水,毒下在水井里。”

这句微弱的话卷着风到谢离耳边,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臂弯一沉,人阖上了眼。

盛怀宁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及笄后的一年。

江南水乡,过了蝉鸣声燥的季节,秋日微风正好,枯黄的落叶,蓝雪花开了又败,正是一年最舒服的时候。

秋季多雨。

她来到徐家一个多月,整日困在大院子里练剑,活泼爱玩的人被困在红墙绿瓦里面,闷的不行。

那一天徐家主带着徐夫人外出,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偷偷从徐家跑出去。

在热闹繁华的东街行侠仗义,追着抢小孩的贼人进了青楼。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谢子瑾。

他不像如今这样喜爱穿白袍,偏爱湖蓝色和紫色的衣裳,少年人眉目俊郎,却偏生带着几分伪装出来的沉稳,进了屋子嘴皮上下一碰,开始冷嘲热讽。

“虽说世风日下,但看了这么多屋子,就数你们屋最乱。”

她想不到如此好看的人口中是怎么吐出这么锋利刻薄的话的,气上心头和他吵起来。

第一面,不欢而散。

二人都易容过,她的面容并非像如今这样出挑,带着几分温婉灵动,谢子瑾的样貌俊郎,却更锋利,恣意张扬。

梁子从青楼结下。

他留在江南,住在城主府一旁的院子里,幽江城的人都知道这来了个好看的小公子,听说断案如神,聪明无双,是顶顶好的公子哥。

外人把他夸的天花乱坠,盛怀宁对他的第一印象也不好。

十一月,徐家主在后山查验弟子们练剑。

她跟在一旁凑热闹,谁料这些人耍完了剑,徐家主一时心血来潮,让她也上前去表演一番。

她来了这几个月偷懒耍滑,真本事没学多少,倒把哪家的膳好吃,哪家的簪子好看,哪条街的匪贼最多研究了个彻底。

她硬着头皮上去,好在脑袋瓜子聪明,记着曾经看过的剑谱也能耍上一二。

手中的招式还没演到第三招,一旁的树上忽然传出一阵笑声。

她和徐家主擡头,对上谢离张扬肆意的笑脸。

“这么差的剑法耍出来,不是丢徐家的脸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讽她,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盛怀宁脑袋一热,拎着手中的剑冲了上去。

剑法不行,她还有武功内力。

于是乎这日徐家剑法大会还没结束,她就和谢离打在了一起。

第二面,恨得咬牙。

后来是珍珠阁里。

她带着在江南认识的朋友去珍珠阁看簪子,一擡头看见他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面前。

这人扬手挑走放在一旁的一个翠绿簪子,随意地走到她面前将簪子插在她发间。

那日她正好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裙,美人一颦一笑都和这漂亮的簪子相得益彰,张口的话还没来得及讽刺出来,这人满意地一点头,对她说。

“这个也好看。”

话说出来,他见自己不吭声,啧了一声,拧着眉头纠结了片刻,有些生疏地开口和她道歉。

“徐大小姐宽宏大量,就原谅我前两次的错,成不?”

第三面,她觉得谢子瑾有些奇怪。

明明他们该是针锋相对的,这人又能转头,看她买簪子,陪她游湖,耐心地纠正过她的剑法,在初冬,和她一起看过一场雪。

她真正觉得关系有所缓和,是这一年的新岁。

那两个月,她和谢子瑾的关系慢慢有了好转,虽然时不时仍然拌嘴,但他时常去徐家,带着她去东街吃遍大街小巷,买珍珠阁新款式的簪子布料,又在雨天回来时,和她一起蹲在街头,给淋雨的小猫撑一把伞。

除夕,阖家欢乐,在徐家用过晚膳,她回了屋子刚要睡下,窗子一动,少年在窗边探出头。

“徐大小姐,出去走走?”

盛怀宁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少年一身雪色长袍,拎着一盏灯,于漆黑的夜色里晃出如画的眉眼,另一只手拉着她,从徐家去了摘星楼。

摘星楼下,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谢离,冬日的冷风一点点吹过来,她却觉得新鲜又好奇。

她甚少在晚间出来玩。

除夕夜,阖家欢乐的日子,她和这个人一起,站在江南最高的摘星楼,往下俯瞰半个江南,见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而只有他站在她身侧。

一起许下愿望,系好符牌。

她问谢离。

“许的什么愿望?”

他没说话,忽然扔了灯盏,抱着她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

她的惊呼吹散在风里,心跳咚咚地响在耳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朗声笑了笑,似乎很是得意。

十多岁的少年恣意明朗,仗剑走江南,一人越过数十丈的摘星楼,能站在高处睥睨尘世,也能蹲下身子,为她抹去裙摆上的脏污。

他说。

“希望徐沅永远快乐。”

明黄灯盏,万家喧嚣,抵不过那一刻骤然加速的心跳,静谧的摘星楼下,谢子瑾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送她回去。

那一天下了雪。

她自小身子算不上好,冬日少出来看雪,觉得天寒地冻实在难挨,白茫茫的一片,无趣又寥寥。

却自那日,冬寒雪落,无声静谧之下,她忽然察觉出另一番乐趣。

那是盛怀宁觉得过的最快的一个冬天。

很快冬去春来,绿叶满枝头,枯木逢春,她和谢子瑾,日渐来往,同种蓝雪花,共游画舫。

她向他抱怨今日徐家主教的剑法有些难学,撒娇不肯喝苦苦的汤药,也说曾经救过的那只小猫后来回来找她玩闹,喜怒哀乐,从她的语言里一一表露,再渡给他的记忆。

到后面盛怀宁失忆,谢离想着往昔她一句句的话语,看她如今谋心算命内敛冷情,忽然就有些心疼。

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不过寥寥一年而已。

那一年她和谢子瑾无话不说,唯独瞒着他的,是她相府小姐的身份,还有来江南的目的。

春末,夏初,再到夏日的尾声里,蝉鸣声噪,蓝雪花拂面。

不变的是二人的感情一日日地好。

那一天盛相来了此处。

他和徐家主在屋子里商议事情,神色凝重,年少的盛怀宁俏皮地躲过去偷听,却在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面上的笑骤然消失。

她在及笄之后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难以接受,但爹娘对她宠爱依旧,兄长在深夜陪她喝酒,说她永远是他唯一的妹妹。

盛相与盛夫人,都明白地告诉她无数次。

“先朝与南明,是和平交接。”

可那天她听到了什么?

瘟疫,欺骗,还有被逼死的朝臣。

她骤然推开了门,在盛相和徐家主错愕的视线中,红着眼问。

“什么?”

那一天,盛相才算将真相和盘托出。

盛相偶然知道当年和平交接之下的真相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

他偶然在殿外,偷听到了帝王的话。

才知道谢癸骗了所有人。

用一个演出来的承诺,让邬离皇帝甘愿赴死,用一个染了瘟疫的百姓,屠了满城,用一封虚假的信,骗了朝臣。

她往昔一直觉得帝王仁善,是她的皇姑父,对她也算宽和,却不知道这表面之下何等肮脏。

他一个人屠了一城,逼死朝臣欺骗父皇。

桩桩件件,俱为事实。

她惊慌失措地从屋子里夺门而出,趴在屋子里哭了一日,也没缓过来这件事。

谢癸的计策太天衣无缝了,瞒着全天下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肮脏。

邬离帝后是自愿赴死不假,可若非他骗了他们,帝后会这样就死了吗?

盛怀宁攥紧了手,一双赤红的眼睛满是恨意。

一场欺骗瞒了这么多年。

恨士兵吗?

他带的人的确未曾伤过邬离百姓一人,甚至在后来南明建朝十多年后,依旧有人称颂帝王宽仁。

恨百姓吗?

似乎也不必要。

这些人中有邬离的百姓,南明的百姓也一样被蒙在鼓里,没人做错什么。

谢癸的事情瞒着全天下,罪人只有他一个。

那就杀了他好了。

还没等她缓过来神,谢子瑾在徐家大院的红墙边喊她,毫无征兆地对她说。

那沅沅,我们在一起吧。

她想过许多次和谢子瑾在一起时候的样子,却没想到,会是现在。

才得知了真相,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她勉强掩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仰起头拒绝。

她要做的事情还未成盘,以后的路万般坎坷,可他本身能在江南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她不愿把他牵扯进去。

或许是她的伤疤苦痛,肮脏的事情,她不想再多出一个人来陪她痛苦,也想更好地保护谢子瑾。

她心中的想法连盛相都没有说,这一盘棋算计下去,若输,就是拿命去赌。

若谢子瑾陪着她,那以后呢?

出了事,他会死的。

总不过也就一年而已,盛怀宁想。

谢子瑾总会忘了她的。

她这样的人,身上背着这么多的责任,重担,要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重,就该习惯孤身一人。

她一句话将所有的可能堵死,不管谢子瑾说什么,她都说,不行。

二人是一样骄傲的性子,少年人的脾性受不住三番五次地被刺,谢子瑾骤然止住了声,攥紧了手心本来那天要送给她的玉佩。

“你想好了,徐沅?”

“是。”

四目相对,谢子瑾蓦然砸了手中的玉佩,转过身扬长而去。

她看少年清隽的背影无数次,从未有如今这样一刻,深深地感觉到。

他们不会再遇见了。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要她回到上京,她和谢子瑾,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了。

这样的认知残忍又让人清醒,玉佩砸在地上,飞溅起来的碎片割破她的手背,鲜血涌出,疤痕几月才消。

她蹲下身子,一片片把玉佩捡起,任鲜血滴在黄土地上,忽然就倚着徐家的大院,失声痛哭。

再早一天呢?

哪怕早一天。

可早一天又能解决什么?

无非是多个人被她拖进来。

“那就这样吧。”

徐沅终究只是在江南桃花源的南柯一梦,自那一天,剩下的最后一日,梦碎,她该醒了。

该回到,她该回的地方。

这是盛怀宁昏睡过去的第三日。

枕边的手才动了一下,谢离就察觉到了。

她睡了三天,除却往外处理事情安排百姓之外,谢离守在她旁边,一刻不敢离开。

她中的毒不深,但找不到解药,一日日拖着,滚烫的温度将他吓了一跳,整整三日,他隔了个把时辰就端了清水,一遍遍给她擦拭身子。

中的毒不深也是毒,这几天谢离见了太多人从高热到呕吐,再到失去意识昏厥,死去。

恐慌席卷着他,他看着盛怀宁苍白的脸色,生平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

他真怕她就这样,一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