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徐家住在幽江城里一处安静的街道外,离繁华吵嚷的东街很远,西边临着一处很大的湖,徐家大院里里外外有几十处屋子,这院子极大,说着比半个皇宫也毫不夸张。
徐家是以剑法闻名,收了许多子弟,又在后面的宅子里雇人做了许多瓷器与茶叶,早些年顺着水路往辙城去卖,也是因此和林副城主结缘。
红墙绿瓦的院子远远看去就很是醒目,藏在深处的记忆随着距离越来越被勾起,谢离进了江南也难免有几分感触,撩了帘子指着一个个地方和盛怀宁说着。
“这条街往东走是珍珠阁,你那一年最喜欢来这买首饰珠宝。”
包括后来盛怀宁的蓝色耳珰,也是从这得来的。
盛怀宁顺着方向看过去,轻轻颔首。
“有些印象。”
她也不是将江南那一年的事情全忘了的。
“看见那个客栈了吗,客栈旁是那个青楼。”
他和盛怀宁第一次遇见的青楼。
提及这件事,盛怀宁显然也有些忍俊不禁。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徐家外,盛怀宁往前一看,瞥见徐家一旁隔着不远的地方,那一处很大的湖泊。
湖旁边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此时到了冬日大多枯萎,但有一种,盛怀宁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拉着谢离要下马车的动作。
“是莼湖吗?”
谢离动作微微一顿。
盛怀宁眨了眨眼,问他。
“我记错了?”
“没有。”
谢离回过神,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是莼湖。”
从入了江南,一路走过来见了诸多风景,许多褪色的,被她遗忘的记忆,似乎也随着一幕幕景致,而渐渐有了轮廓。
盛怀宁弯唇无声一笑。
“大小姐?”
马车外有人的声音打断他们的思绪。
徐家早早得了消息,下人侯在外面等着,盛怀宁与谢离一起下了马车,下人见了她顿时喜笑颜开。
“叔叔和婶母呢?”
盛怀宁问。
“家主夫人早在里面等着了,您请。”
下人带着他们两个一路入了院子。
那一年谢离没少来徐家,加上盛怀宁失忆的事情,如今他倒比盛怀宁还熟悉徐家大院,一砖一瓦,都在记忆里一晃而过。
徐家主正当壮年,夫人貌美温柔,女儿前几年出嫁,底下有个不大的儿子,练剑的子弟们都在后面的宅子里,前面一片安静,二人进了前厅,盛怀宁见了他们微微一笑。
“徐叔叔,婶婶。”
“沅沅。”
徐家主还没说话,徐夫人已经走上前一把拉住了盛怀宁上下打量。
还没说话,眼眶已经微微红了。
“快让婶婶看看。”
盛怀宁走了之后跌落山崖,他们匆匆赶去京城的时候盛怀宁还在昏迷,这一年来徐家走不开人,他们心中念着,也只能通过书信一解相思。
那一年盛怀宁在徐家甚得他们喜欢,女儿出嫁,盛怀宁来练剑的时候用的是他们养女的名头,徐夫人也早早把人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婶婶放心,我很好。”
盛怀宁心念一动。
明明关于那一年徐家的事情已经忘了不少,对他们也只是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知道他们很好,她本以为再相见的时候多少会有些生疏,没想到徐夫人一握住她的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就由心底升起,她自然而然地和她亲近。
“哎,好沅沅,瞧着比去年瘦了许多。”
徐夫人赶忙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过去,拉着她坐下来。
“这位就是……太子殿下吧。”
到了这时候,二老才注意到谢离,他们起身欲要行礼,谢离赶忙扶了人。
“今日离随着盛小姐过来多有叨扰,徐家主与夫人不介意就是,无需如此客气多礼。”
盛怀宁也对他们微微颔首。
徐家主这才笑了笑,赶忙让人上了茶。
几人落座自然是好一番寒暄叙旧,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话头才扯到正经事上。
“赫连冬家里的确是酿酒的,但他的医术……可比酿酒的本事更好。”
徐家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盛怀宁就将冯神医的事情和他说了。
“不知道这位赫连大夫脾气如何?”
“脾气不算好,但是个喜欢悬壶济世的人,不爱给高官世家治病,就喜欢混迹在人堆里,给江南这一带的百姓看些小病小难的。”
所以才不怎么出名。
赫连大夫整日疯疯癫癫地在屋子里待着,甚至许多百姓们也不爱找他治病,徐家主知道他还是去年自己中了剑伤,偶然得了这位赫连大夫治病。
不爱给高官世家治病?
盛怀宁与谢离面面相觑。
“不过这些倒无妨,你们这次是悄悄来的,沅沅又有徐家女的身份,到时候我只说……沅沅在外面认了个义兄,中了毒,有旧疾,请他看看就是。”
这个安排自然是好的,二人跟着点头。
“今日时候不早了,要是再去只怕略有不妥,你们也舟车劳顿,不如就休息一日,明天一早,我带着沅沅和……”
“家主叫我阿离就是。”
徐家主显然对这个称呼略有生疏,但如今情况不一般,他也未曾推拒,顿了顿才道。
“我带着沅沅和阿离过去看看。”
打定了主意,几人又叙旧了一会,才各自散去。
徐家主早早着人备下了客房给谢离,而盛怀宁的屋子这一年一直留着,时常都有人清扫。
从前厅离开,盛怀宁与谢离一起走在徐家的院子里,看着徐家亭台楼阁,假山小桥,顺着长廊一一走过。
“那一年你练剑就在后院,躲懒的时候就喊身边的婢女去给我递信,然后我呢,就从徐家后院的墙头上攀上来,一起接你去东街玩。”
谢离原本少话淡漠的性子到了江南之后就全然变了,少年人身上的明朗恣意在他身上一分不少,上树爬墙这些往昔都没涉及的东西后来倒学了个十足十,到被她带着翻了无数次徐家墙头的时候,光风霁月的谢太子才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
盛怀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似乎也跟着勾起点回忆。
偶有的一点记忆里,她是记得那一年,盛夏蝉鸣燥热,花架之上,藤蔓缠绕,红墙绿瓦,少年一身雪色长袍,随意地斜倚在树上或墙沿,陪着她练剑,带着她在燥热的夏日晚风里走遍东街,为她买首饰,跟她一起看蓝雪花。
这些慢慢和如今身边人的身影重叠。
盛怀宁心绪复杂,种种滋味绕在心头,她弯了眉眼。
“记得一些。”
话音顿了顿,她又说。
“不过也记得……”
“记得什么?”
谢离被她卖关子的样子勾起了好奇心。
盛怀宁故意拖长了尾音道。
“也记得那一年,你和徐叔叔一起逼着我练剑,抢我才救回来的小猫,还把我喜欢吃的点心藏起来。”
谢离话音一顿,继而佯装淡定。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刚才。
盛怀宁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谢离满脸无辜。
“逼你练剑是怕你日后出去学的不精遇到危险,抢你的小猫是那时候下了雨,它在你怀里一直挣扎我怕它抓到你,藏点心是你病着不好好吃饭。”
这些她倒是没想起来。
盛怀宁清了清嗓子准备找补。
“何况……”
谢离轻笑一声,眼中带了几分揶揄,忽然回过头,微微靠近她,与她四目相对,语气玩味。
“做义兄的,管管妹妹怎么了?”
方才徐家主才给他找的身份,这么快就被这人拿来占便宜了?
盛怀宁顿时语塞,怔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羞恼地去推他。
“你算哪门子义兄。”
谢离笑了一声,倒顺着她的话回想起当时的事。
其实藏点心,抢小猫,还有逼她练剑都有更好的办法,只那时候的少年郎以逗弄和与她拌嘴为乐趣,如今细想,分明是那时候,从最开始他就起了别的心思,所以看她喜乐,观她忧思。
谢离心中微微一动,与她一起又往前走。
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也的确辛苦,二人很快回了屋子,用过晚膳后好好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徐家主就带着二人去了赫连家。
赫连冬五十上下,一个人住在城东的破屋子里,一进门就闻见一阵酒香,远远传来。
他在屋子里低头品着酒,见了徐家主,才算施舍过来一个眼神。
“怎么了?”
徐家主知道他这孤僻不喜欢说话的脾气,当下将来意说了个明白。
听说是徐家的人,他也算给了几分面子,态度尚算好,听闻是为身上纠缠几年的旧疾来,他站起身把酒瓶子放好,道。
“出去。”
他这屋子昏昏暗暗的,也没个下脚的地,几人一起出来,他瞥向谢离。
“手。”
手搭过去号了脉,他忽然拧着眉头看谢离。
“桡荆毒?”
“正是。”
他登时冷笑。
“徐家主,你逗我玩呢?
能中桡荆毒的只是你女儿的义兄?”
院子安静了片刻,他见几人都不说话,又道。
“说吧,是京中哪位世家子?”
桡荆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得来的。
盛怀宁与谢离对视一眼,谢离刚要说话。
“我……”
赫连冬忽然摆手止住了他的话。
看得出来人身份非凡,他难得遇见桡荆毒,也懒得掰扯这些事,若是追究下去多少会给自己惹上点麻烦。
“既然中了毒,这么多年,没治过吗?”
谢离又将自己旧疾的情况与他说了。
刚说完,见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们若是没诚心来看病,直接出去就是,犯不着为着这点事遮遮掩掩骗我。”
“您这话何出此言,我们所言句句属实。”
盛怀宁蹙眉。
“桡荆毒棘手又难治,沾惹上的人大多死了,活下来的又多半终身瘫在床上,如你这样,能起身行走,只是偶有头疾发作的,是极少数。
你身边的太医固然有用,也的确尽心不少,可能治疗到这种地步,也足以证明,你的毒本身就没侵入肺腑,不是严重到拖累终身的地步。”
这是什么意思?
谢离袖中的手骤然拢紧,盛怀宁沉了眼。
“换言之,这病该越治越轻才是,如你所言,起初三日一发作,到后面三月,半年一发作,怎么偏生在最近几个月,频频头疼,甚至到了日日发作的地步?”
赫连冬耐着性子解释了。
“顾……身边的大夫解释说是这病顽劣,之前的药许有些压不住的趋势,换了方子又治。”
“骗人。”
赫连冬毫不犹豫地道。
“但凡一个方子能越治越轻,就会长久用下去,怎么还中途换了方子?
你身边的大夫……该不会有问题吧?”
“不可能。”
此话一出,谢离皱着眉头否认了。
“我当时能活下来,就全凭他所救。”
赫连冬这才缓和了脸色。
“但按理说是不应该的。
既然能找到办法治,该越治越轻,如你这般轻了又重频频折腾的……要么换的方子有问题,要么……是这个人,不想让你的病好。”
赫连冬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
不想让他的病好?
破败的院子骤然沉寂下来,谢离神色变了又变,忽然锐利地扫向这人。
“怀疑我?”
赫连冬眼皮都没眨,就猜到他在想什么。
“我刚探脉,发觉你的病症本就该减轻,近来却有严重的趋势,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曾为籽忌香所引,险些昏迷。”
难怪。
赫连冬了然。
“但如今治疗的方子,前些天给冯神医看过,他说方子没有问题。”
谢离又开口。
“那方子是你常用的吗?”
赫连冬不答反问。
谢离回想片刻,道。
“是年二十才换的方子。”
也就是小年前,顾颐才从老家回来,他们去辙城之前,换的药方。
“那不就是了,这方子你才用了几天,又不是月月都用,以往的方子有没有问题,也没人知道。”
赫连冬微微阖上眼,又道。
“这病能治,说难也不难,需留下一个月。”
“可冯神医尚且说此病棘手,为何到了您这,就说一月可解?”
盛怀宁心中谨慎着。
方才赫连冬的话几乎将所有的嫌疑和目标都对准了顾颐,一来又点明他们的身份非比寻常,她难保不怀疑,这人提前知道了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