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菁 作品

三合一

三合一

乍然听得这句话,盛怀宁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复杂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难得怔愣住,盯着谢离看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谢离也不催促,任她这么失态地看着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那么一句话的时间,被篝火燃尽的木材啪嗒一声断开,惊醒了二人。

盛怀宁低下头,语气自然。

“去过。”

去过?

“你……”

“殿下知道的,我曾经和四王府的郡主有一场命案纠葛,在那之后,曾去过江南一年。”

这并非是什么隐蔽的事,有心人就算不查,这京中也把她那点烂事传的沸沸扬扬。

“去过徐家吗?”

谢离只觉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几分哑意。

这话一出,盛怀宁正拢衣袖的手一怔,只觉身子都变得僵硬。

徐家?

他为何突然问起徐家?

是方才那个镯子让他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他猜到了盛家徐家和……那点纠缠?

所以想试探她有没有去过徐家,从徐家入手抽茧剥丝?

盛怀宁蓦然擡起头,一双凤眸中透出几分隐匿的锐利和抗拒。

“没有。”

她矢口否认。

“孤方才见你所用剑法,是江南徐家所有。”

谢离盯着她,这目光像是让人无处遁形一般,只端端看着就不敢撒谎。

“徐家子弟遍布天下,剑法也并非独一无二,凉山上面夜黑,瞧不清楚也是正常。”

盛怀宁这话倒并未说假,她的剑法不止在徐家学过,江敛,盛之珩,也都曾教过她。

所以她并不怕露馅。

她目光太过正常,连语气都挑不出什么错,纵使谢离用自己过往十多年看人的经验将这人从头到尾剖析个遍,也不得不承认,若说这话也是假的,那盛怀宁未免太能演了。

应当是真没去过。

谢离心头一黯,紧接着又自嘲起来。

他来了凉城县后似乎是有些疯魔了,怎么能把完全不相像的人联想到一起。

南明之大,地域辽阔,人走到茫茫人海里都不一定会再遇见第二次,一个在江南,一个在上京,滚滚尘世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他顿时沉默下来,敛了神色,周身泛出几分莹莹的冷意。

盛怀宁心中亦乱的厉害。

徐家和盛府的联系一向少为外人知,究其原因不过是徐家曾是跟在先朝底下办过事的,怕这些天潢贵胄将盛府也和前朝联系在一起,她一向把自己去过徐家的事藏的很好。

没曾想这位太子,竟然从她的剑法里猜到她去过徐家。

盛怀宁只觉身上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燃着的篝火将她身上的寒气驱散,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心中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她把话圆过去了。

二人心思各异,一时这山洞底下一片安静,于安静之中又似乎有几分颇为怪异的氛围弥漫开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至谢离回过神,擡头看了一眼山洞上面,才发现天已蒙蒙亮,篝火燃尽,余温也散了个干净,对面的人早倚着身后的石壁睡了过去。

盛怀宁当然是美的,上京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女,骄矜耀眼,如明珠一般让人侧目,一举一动不失贵女礼节,又偏生于端庄之中多了几分灵动。

但皮囊之下的骨更坚韧更恶劣,她能毫不留情一把剑抵过谢离的脖颈,也能在处于最劣势之时,装出一副退避的样子,以利引他入局。

也只会在此时沉睡之时,多出几分安静和恬静,少了些算计。

“算计……”

谢离轻笑一声,继而敛了眼,也靠在石壁之后睡去。

第二日过了早时,二人还未回去,盛相就猜测着出了事,跟着盛怀宁在山脚的暗卫久久等不来人,也早回去禀告了盛相。

所以早上没过多久,二人就听见了山洞之外传来的凌乱的脚步声。

盛相带了暗卫直奔这边而来,盛怀宁稍稍用了些内力,扬声喊了几句。

盛相听见后,追着过来发现了这个山洞。

好在盛相来时已有准备,续了绳子下来,盛怀宁大大方方一摆手。

“殿下先请。”

“盛小姐先去吧,孤不差这一会。”

“殿下身上的伤若再拖下去,只怕会更棘手。”盛怀宁直白地朝他道。

经她提醒,谢离才又想起自己肩头的伤,睡了一宿没动他都快忘记了,此时一动,才发现稍稍有所动作便疼的厉害。

她说的也的确是个考量,谢离有些惊奇这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有这么大方的时候,转念一想,这出去了他身上的伤不好交代,只怕也是盛怀宁要担心的。

所以才在此时这般谦让。

如是想着,谢离便不再犹豫,拉过

至她看着谢离出了山洞,没再发现有什么其他机关和异动,这才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跟在后面出了山洞。

二人在山洞裙摆处也颇为狼狈,盛相见了她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这是……”

他一眼注意到谢离肩头的伤。

众目睽睽之下,谢离自然不会承认他被盛相的小女儿算计着刺了一剑,何况身后还跟着他的暗卫,这话说出来岂不是丢人?

谢离神色自若地拂了拂衣摆。

“昨夜孤和盛小姐在山中触动了机关,机关上有陷阱,孤不小心中了一剑,并无大碍。”

陷阱?

盛相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也顾不上再去问谢离,大步越过他走到盛怀宁边上。

“宁儿……”

“太子殿下英勇,只身挡了剑,又清理了其他的机关,女儿并未受伤。”

盛怀宁温温一笑,安抚盛相。

“说来还是要多谢太子殿下。”

盛怀宁说着,福身一礼,礼数周全。

谢离额角一跳,端看盛家女如今这谦卑的样子,谁能想到昨夜是这人拿了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他,又朝他威胁要镯子呢?

镯子?

谢离这才想起二人昨夜是为何起了冲突,当下四处看去。

“殿下在找什么?”

盛相疑惑地问。

“方才这有个箱子,盛相来时可看到了?”

他和盛怀宁是一起出来的,盛怀宁有没有去拿箱子他自然知道的清楚。

可这箱子还是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盛相摇头道。

“并不知道,臣来时这上面就没有东西。”

谢离怀疑的视线顿时落到盛相身上。

按理说盛怀宁知道的,盛相必定也知道。

若是盛相先见了镯子藏起来呢?

“殿下的暗卫就跟在后面,殿下若是不信,不如问问暗卫?”

盛相心里门清谢离怀疑他,当即主动道。

谢离看过去一眼,见他神色自然,又瞧着自己的暗卫的确跟在后面,方才又是盛相带了人来救他,若是此时大肆盘问未免有失体面。

想到这,谢离一笑。

“盛相此言差矣,孤自然是信盛相的。”

索性他得不到的盛怀宁也得不到,算不上什么损失。

“既如此,殿下还是先回去包扎伤口吧?”

谢离颔首,走在前面往山下走。

盛相随在他身后,与盛怀宁隐晦地交换了个眼神。

盛怀宁当即了然,刻意走慢了两步在最后面,暗卫跟在她身侧,悄无声息递过来一个东西。

盛怀宁神色自若地把东西收进了衣袖里,动作间最隐秘又速度极快,底下的人自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几人一路回了县令府,顾太医被下人飞速喊来,一听说是太子殿下受了伤,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这边挥退了下人,顾太医给谢离包扎伤口,看得那剑刺进去毫不留情,皮肉翻开,瞧着触目惊心。

“殿下……这到底是何人伤了您?”

顾太医是谢离手下的人,对他一向也算得上直言不讳。

他当然看得出这伤口不会是因为触动了机关才被算计的。

“还能是谁。”

谢离压着眉眼的沉色,冷然道。

顾太医想起昨夜二人同去,顿时心中浮起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您是说……”

盛怀宁?

一个相府的小姐能有这本事伤了谢离?

顾太医下意识觉得荒谬。

“殿下……您可别取笑我了。”

“孤何时与你开过玩笑。”

谢离冷淡的语气不像演的,顾太医手中动作一顿,结结巴巴地开口。

“这……殿下近些天没练武,身手退化了?”

谢离脸色更黑,冷笑一声。

“你可别小瞧了这盛府的小姐,她武功内力和本事,绝对不在孤之下。”

顾太医顿时更为错愕。

谢离却已不欲多说,问他。

“县令如何?”

“还没醒呢,只怕要等两日。”

“嗯,你去城东看看,找一找那一日带着孩子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如今他们知道的,唯一一个当时凉山煤窝死人事情的知情之人,此番想借此翻四年前的案子,这个人还是重要的人证。

“臣这就去,殿下好生歇着吧。”

顾太医站起身,领了命匆匆离去。

那嫂子如今住在城东,单独辟了个屋子住着,顾太医赶到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几分异动,刀剑声传入耳边,顾太医心头一紧,忙带了人冲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那刺客已经被一个暗卫制服住,刚要服毒而死,暗卫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这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顾太医惊魂未定之时还有心思分神想。

好身手!

那嫂子抱着孩子吓得哆哆嗦嗦的,面前这一场异变太过,几乎已超过出了她安安稳稳这几十年来的认知。

顾太医拂了拂衣袖,刚要上前问候,忽然见那暗卫拱手朝外行礼。

“大小姐。”

顾太医回过头,见得盛怀宁从外面走进来。

这盛小姐不是刚才还在县令府吗?

“属下已将人擒获。”

盛怀宁闻言走上前,到了刺客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一眼。

“魏司马还真是煞费苦心。”

顾太医顿时又是一惊。

这刺客是魏司马派来的?

那盛怀宁早就猜到了魏司马会灭口,提前派了暗卫来救人证?

她这一步竟然走的比谢离还早。

顾太医心念一动,想起谢离方才在院中和他说过的话,此时再看盛怀宁,神色已隐约变了些。

“顾太医怎么在此处?”

盛怀宁发觉他的目光,转头问了一句。

“臣……臣只是路过。”

顾颐结结巴巴想了片刻,寻了个理由找补。

索性这人已经被救了,那要是此时再告诉盛怀宁是谢离派他来的,还偏偏晚了一步,只怕就有些丢人了。

顾颐是个好面子的,当即从善如流地道。

“盛小姐既然有事忙,臣便不打扰了。”

盛怀宁颔首,没再理会他,往前走了两步到林家嫂子面前。

她还惊魂未定地抱着孩子,眼里的泪一串串往下淌,盛怀宁弯了腰递出去一只白净的手,温声道。

“没事了,嫂子。”

林家嫂子自然记得她这个好人,方才也见那位救下她的英雄问这位好人姑娘喊小姐,自是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当即抱着孩子跪下去磕头。

“大小姐,您是我的恩人,您是我们林家的恩人啊,我们林家就我儿子这一棵独苗苗……”

她哭声凄惨,情真意切尽是害怕,盛怀宁不见嫌恶,反倒更弯了腰把人扶起来,递出去一方帕子。

“以后不会了。”

林家嫂子仍然抽泣着,盛怀宁蹲下身和她平视。

一双眼温和又柔善,语气平静问她。

“想不想结束这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

当然是想。

林家嫂子擡起头,一双眼红通通地看她。

“想不想给你夫君报仇,让恶人入昭狱得报应?”

林家嫂子一哆嗦,眼中闪过几分光亮。

这一刻于她来说,面前的人像是救世主一样,救下她,救下儿子,如今还要给她夫君翻案。

“我能。”

盛怀宁递出去一只手。

“但是需要你做这个人证。”

林家嫂子登时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好,好!我愿意!”

“此事危险,成功的可能很高,但是一旦失败,许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不怕。”

她抹了抹泪,语气坚定。

反正留在这凉城县也是会死,她不怕死,她怕的是自己死了,夫君的冤惨还是不能昭告天下。

“好。”

盛怀宁轻声一笑,自她怀中抱过孩子,又把她扶起来。

“将四年前你所知道的,完完整整地,都告诉我。”

林家嫂子顿时陷入回忆,断断续续地把那一段过往都讲出来。

盛怀宁听了小半个时辰,将她说的话和县令说的一比对,发现没什么错漏,顿时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林家嫂子期盼地看着她。

“您就住在这,等我消息就是,过些天回京中,一并揭发此案。

门外有我的暗卫守着,嫂子且放心。”

等了四五年,再等这么几日的时间自然是能等的,林家嫂子感激涕零地把人送走,抱着怀中的孩子抹眼泪。

盛怀宁将此事顺了顺,一路安静地回到县令府。

县令府中人都忙来忙去,自然没人注意到她,顾太医一回来就钻进了屋子里,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离。

“那人证如今在盛小姐手里……咱们还要动手抢人吗?”

“没有必要。”

谢离摇头。

她的攻心之法相当了得,林家嫂子因为那几个馒头和今天的救命之恩自然对她死心塌地地相信,久旱逢甘霖,这雪中送炭的恩情才不容易抹去。

他们抢了人也没用,还会适得其反。

“那盛小姐废这么一番功夫,要的又是什么?不会真心忧天下不求回报只想扳倒魏家吧?”

谢离摇头。

“她要兵权。”

“什么?”

“她要魏家抢走盛府的兵权,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还给盛家。”

她委实太清醒了些,也知道这同盟合作的关系靠不住,早早找好了退路,清楚握在手里的兵权才是实实在在,能傍身的东西。

此番找到赈灾款,引魏司马入局,凉山一案的人证都是她找到的,再加上此次水患一事盛家出力不少,一旦魏家定罪四年前的事,数罪并罚,就算魏谆在,朝堂上下和百姓民怨不平,兵符也必然不可能再拿着了。

而盛家是这件事的大功臣,兵权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要物归原主。

环环相扣,她心思缜密,谢离虽看明白的晚,但并不糊涂。

“她她她……”

顾太医又是一阵错愕,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离已闭了眼假寐。

与此同时,盛怀宁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回到自己屋子,神色自若地挥退了一众下人,关了门,仿佛脱力一般顺着门框滑落下来。

她蹲在地上,任几千两的天蚕丝锦裙在地上沾染了灰尘,而她仿佛看不见这些,手颤抖地从袖中拿出来那个暗卫递给她的东西。

那东西用一方帕子缠着,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又因为手抖得太厉害,都握不住那镯子。

镯子残缺了一角,常年在凉山之上阴暗处放着,早也没了什么光泽,可盛怀宁如获珍宝一样将镯子缓缓地放在心口。

见到镯子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是谁的东西。

她寻了十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这么机缘巧合之下见到已故之人的遗物。

她紧紧地摩挲着镯子,忽然觉得心如刀割,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冰凉的触感在心口感应着,盛怀宁埋头窝在臂弯处,骤然放声大哭。

屋子里的事情自然没有旁人知晓,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至第三日午后,县令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脑子还没转过来弯,就瞧见站在面前的谢离。

顿时身子一僵。

“大人已经无碍,好好休息几日就好了。”顾颐诊脉过,朝谢离道。

“下去吧。”

谢离颔首,顾颐走下去后,他上前两步,站定到县令面前。

“殿下……”

县令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还记得吗?”

“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