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存在冗余美学(第2页)
而在扫描室的监控屏幕前,赵教授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嘴角。那里本该有颗痣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块淡粉色的疤痕。他身后的李医生正低声汇报着什么,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飘进通风管道,和方武藏在暗处的喘息声,慢慢融在了一起。
扫描室里的镜像,扫描仪器的嗡鸣突然变调时,沈溯正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片暗黄色的印记像朵枯萎的花,他住院第一天就注意到了,三个月来形状从未变过。但此刻,花瓣边缘竟渗出银灰色的水痕,像有支无形的笔在缓慢勾勒。
“放松点,只是常规检查。”手套的声音从面罩后传来,带着橡胶的闷响。他正将电极片贴在沈溯的太阳穴上,指尖的温度低得像金属——沈溯突然想起,疗养中心的医护人员都该戴无菌手套,可这人的手套始终是黑色的,指缝里还嵌着点暗红的锈迹。
仪器屏幕亮起的瞬间,沈溯的瞳孔猛地收缩。
屏幕上跳动的脑波图谱里,夹杂着串细碎的光点,像撒在墨水里的星子。那些光点正慢慢聚集,拼凑出他手腕内侧的纹路,而纹路中心,赫然浮着块透明糖纸的轮廓。更诡异的是,每当光点闪烁,扫描室角落的饮水机就会发出“咔嗒”声,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叩击金属内胆。
“很稳定。”手套俯身记录数据时,沈溯瞥见他胸前的工作证——照片上的人嘴角有颗痣,和李医生文件柜里那张旧照片上的赵教授一模一样。但现实里的手套,嘴角光洁得像被砂纸磨过。
突然,所有电极片同时发烫。沈溯的意识像被投入沸水的茶叶,瞬间舒展又蜷缩。他在共生意识的褶皱里看见片灰雾,雾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正将块糖纸塞进玻璃培养皿,培养皿里泡着的,是团半透明的胶状物质,编号赫然是“37-1”——他自己的代号。
“啊!”
沈溯猛地抽搐了下,电极片从皮肤上弹开。屏幕瞬间变成雪花状,雪花里闪过串画面:废弃工厂的铁架床、方武掌心的银灰色黏液、李医生小臂上的深色印记……最后定格在张扭曲的脸上,那人嘴角有颗痣,正对着镜头微笑,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黑色手套。
“仪器过载了。”手涛迅速关掉电源,语气平静得可疑,“看来得换台设备,您先休息十分钟。”他转身离开时,沈溯听见他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镜像神经元激活了,他开始识别主体记忆了……”
扫描室的门没关严,留着道两指宽的缝隙。沈溯悄悄坐起身,透过缝隙看见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在闪烁,红光里晃过个瘦高的影子——方武的工装外套下摆沾着草屑,正贴在消防栓上往这边望。
两人的目光隔着二十米的走廊相撞。方武突然抬起手,用食指在太阳穴上点了三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最后做了个撕纸的动作。这个手势沈溯认得,是他们小时候玩的暗号,意思是“记忆是假的,小心自己”。
就在这时,安全出口的灯“滋啦”声熄灭了。等应急灯亮起时,方武的身影已经消失,消防栓上多了道新鲜的划痕,形状像片展开的羽毛——和那个黑衣人的手腕印记一模一样。
沈溯躺回检查台时,指尖摸到片冰凉的东西。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块薄薄的金属片,上面刻着串数字:0713。这是他的生日,也是邻居家那个送糖纸的小女孩失踪的日子。
档案室的铁锈味,方武靠在通风管道里,听着下方传来的脚步声。
他的后脑勺还在抽痛,刚才被手套的人击中时,他故意顺着力道滚进了检修口——那些人显然没发现,管道内侧的铁锈上还留着他三天前逃出来时做的记号:三道平行的划痕,是他和沈溯小时候约定的“安全信号”。
管道壁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人在上方行走。方武屏住呼吸,看见块松动的格栅板被顶开,落下的灰尘里混着根银色的发丝。他认得这种发丝,疗养中心的克隆人护工都用这种合成纤维做假发,因为“不会掉发污染无菌环境”。
脚步声在档案室门口停住了。方武透过格栅的缝隙往下看,心脏猛地缩成团。
李医生正用磁卡刷开档案室的门,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片枯叶——档案室在地下三层,根本不可能有植物。更反常的是,她走路时左腿微微发跛,可沈溯分明记得,上周她还能轻松跳过疗养舱前的门槛。
档案室的荧光灯忽明忽暗,照亮了靠墙的金属架。最上层摆着排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团胶状物质,编号从“1-1”排到“36-2”。方武的目光在“36-2”的罐子上凝固了——那团物质里嵌着半块碎镜片,和他藏在工厂横梁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找到了。”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铁柜深处抽出个标着“冗余记忆库”的硬盘,转身时,方武看见她的后颈有块淡粉色的疤痕,形状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就在这时,硬盘突然发出“滋”的声,表面渗出银灰色的液体。李医生慌忙将它塞进白大褂口袋,可液体已经浸透布料,在她的后腰上晕开个印记——不是沈溯他们那种纹路,而是朵完整的花,和扫描室天花板上的水渍形状分毫不差。
通风管道突然剧烈晃动,方武死死抓住格栅才没掉下去。他听见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是李医生的尖叫,再然后,是种熟悉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金属。
等震动平息,方武再次往下看时,档案室里只剩满地的玻璃碎片。李医生不见了,铁柜的门敞开着,“36-2”的玻璃罐倒在地上,里面的胶状物质已经化成滩银灰色的水,正顺着地板的缝隙往地下渗透,所过之处,瓷砖上的划痕都变成了羽毛形状。
他突然想起手套说的话:“冗余记忆是钥匙。”如果那些被剥离的记忆碎片正在渗透现实,那被锁起来的,究竟是什么?
第七个白大褂,赵教授的办公室里,咖啡已经凉透了。
他盯着桌面上的旧照片,手指反复摩挲着前排左数第三个位置。照片里的自己还戴着圆框眼镜,嘴角的痣清晰可见,而站在他右边的,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人,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透明糖纸——那是项目组最初的记录员,代号“兔子”,七年前在次记忆同步实验中失踪了。
“教授。”
门口传来敲门声,赵教授迅速将照片塞进抽屉。手套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块沾着银灰色黏液的碎镜片。
“在档案室找到的。”手套将密封袋放在桌上,“李医生不见了,监控显示她带着冗余记忆库的硬盘进了地下三层,之后就没信号了。”
赵教授的目光落在密封袋上。镜片里映出的不是办公室的景象,而是片灰雾,雾里有七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六个背对着镜头,只有最右边的女人侧过脸,嘴角有颗痣,正将块糖纸递给身边的男人——那个男人的侧脸,和沈溯长得一模一样。
“启动备用方案。”赵教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沈溯转移到核心舱,他的冗余记忆已经和‘兔子’的碎片共振了。”
“可是……”手套的喉结动了动,“第36组的事故报告里说,共振会导致记忆链崩解,到时候所有被剥离的冗余记忆都会——”
“那不是崩解,是觉醒。”赵教授猛地拍桌,咖啡杯震倒在桌面上,褐色的液体流过他的袖口,露出半截银灰色的印记,“七年前‘兔子’就发现了,那些看似无用的记忆碎片,其实是人类对抗意识殖民的抗体。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这些残余里藏着的真相!”
手套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赵教授的嘴角。那里的皮肤正在微微起伏,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下钻出来。
“您该看看这个。”手套从口袋里掏出块碎镜片,递到赵教授面前,“在废弃工厂的横梁上发现的,上面有共生意识的残留波。”
镜片接触到赵教授指尖的瞬间,办公室的灯突然熄灭。应急灯的绿光里,赵教授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镜片上——嘴角的痣正在渗血,而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黑色的手套。
糖纸里的回声,沈溯是被指尖的刺痛惊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核心舱的休眠床上,四周的玻璃墙倒映着七个模糊的影子。手腕内侧的纹路已经完全展开,像片银色的羽毛,而枕头底下的碎镜片正发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颤抖着拿起镜片,镜面里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
七个穿白大褂的人围着张实验台,台上躺着个小男孩,胸口放着块透明糖纸。其中一个人正将电极片贴在男孩的太阳穴上,那人的侧脸分明是年轻的赵教授,嘴角有颗痣;而站在最边上的女人,梳着马尾辫,白大褂上别着“兔子”的工作证——她的眼睛,和邻居家那个失踪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沈溯。”
方武的声音突然从玻璃墙外传来。他的额头抵着玻璃,掌心的银灰色黏液在墙上画出道弧线,正好和沈溯手腕上的纹路对接。“他们不是在偷记忆,是在回收。”方武的声音隔着玻璃发闷,“七年前的实验失败后,所有参与者的意识都被拆成了碎片,我们都是用这些碎片拼出来的克隆体。”
沈溯突然想起扫描室里的脑波图谱,想起档案室里的玻璃罐,想起李医生后腰上的花形印记。那些看似无关的冗余记忆,其实是被打碎的镜子,每片都映着真相的一角。
核心舱的警报突然响起,红色的灯光在玻璃墙上滚动。沈溯看见赵教授和手套正朝这边跑来,赵教授的嘴角渗着血,而手套的黑色外套下,露出了半截印着兔子图案的糖纸。
“碎镜片能重组记忆链!”方武用拳头猛砸玻璃,指骨渗出血珠,“快,用你的印记对准它——”
他的话被声枪响打断。沈溯看见方武的胸口绽开朵血花,而开枪的人,是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李医生。她的后颈疤痕正在蠕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手里还攥着块染血的糖纸。
玻璃墙开始龟裂,裂纹里渗出银灰色的黏液。沈溯将碎镜片按在手腕的印记上,瞬间,所有记忆碎片像被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的意识里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见七年前的实验室,看见“兔子”将自己的记忆碎片封进糖纸,看见年轻的赵教授将糖纸塞进男孩的口袋,看见那场爆炸将所有人的意识炸成星屑。
原来所谓的共生意识,不是同步,是缝合;所谓的冗余记忆,不是装饰,是未死的残响。当无数被剥离的碎片在克隆体的意识里重新拼接,人类存在的本质,不过是记忆在熵增中倔强的回响。
玻璃墙轰然碎裂时,沈溯最后看了眼镜片。里面映出七个重叠的影子,每个影子的胸口都飘着块糖纸,而糖纸里,传来童年糖果甜得发腻的香气,像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警报声中,银灰色的黏液漫过脚踝,沈溯忽然明白,那些被称为“失败品”的胶状物质,其实是不愿被驯服的记忆。它们正在吞噬这个虚假的现实,而他和方武,不过是这场觉醒里,最先睁开眼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