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哲学熵增定律
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划了个圈,杯壁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这是他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习惯——在第七区边缘的"旧时光"咖啡馆点一杯不加糖的蓝山,看街对面的老钟楼时针走过三点。
咖啡馆里飘着二十世纪的爵士乐,木质地板被鞋底磨得发亮,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老夫妻,正用联邦通用语低声争论昨天的记忆轮回是否完整。一切都和过去三年的每个周三一样,直到沈溯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的腕表是联邦科学院统一配发的量子计时器,表盘里跳动的蓝色数字突然顿了半秒。
不是故障。沈溯太熟悉这玩意儿了,他参与过初代计时器的研发,深知量子震荡的稳定性比人类的记忆可靠百倍。但刚才那一瞬间,秒针明明已经指向15:03:47,却在他眨眼的刹那跳回了15:03:46。
就像有人用橡皮擦轻轻抹掉了一秒钟。
"您的糖。"侍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溯抬头时,看见对方白衬衫领口别着的铭牌——编号734,和上周三的侍者一模一样。联邦的服务业人员每两周轮换一次岗位,这是为了防止记忆轮回系统产生认知偏差,可734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
"不用,谢谢。"沈溯的手指蜷了蜷,腕表的数字又开始正常跳动,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他看向街对面的老钟楼,钟面的玻璃反射着云影,指针稳稳地指向三点零三分。但钟楼顶端的风向标的箭头,正以每秒三次的频率左右摇摆,幅度精确到毫厘,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的傀儡。
老夫妻的争论突然拔高:"我明明记得昨天的轮回里有雨!"老太太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出笃笃声,"可今天的天气记录显示是晴天!"
老头叹气:"又是记忆熵增,上周三你也说过同样的话。"
沈溯的心脏猛地缩紧。上周三?他记得很清楚,上周三的记忆轮回结束后,第七区下了场暴雨,他是踩着积水跑回研究院的。可此刻窗外阳光刺眼,街面干燥得连一丝水痕都没有。
侍者734正弯腰收拾邻桌的空杯,沈溯瞥见他后颈有块淡青色的印记,像片蜷缩的树叶。那是共生意识觉醒者的标记,但联邦法律规定,觉醒者必须在颈后植入荧光识别芯片,而734的后颈只有光滑的皮肤和那片诡异的树叶。
爵士乐突然卡壳,喇叭里爆出一阵电流杂音,沈溯的腕表同时发出蜂鸣。他低头时,表盘里的数字正在融化,蓝色的液态数字顺着手腕往下淌,在袖口积成一小滩,折射出钟楼的倒影——倒影里的钟楼没有指针。
"先生?"侍者734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您的咖啡要凉了。"
沈溯抬头,看见对方的瞳孔里映着两个自己。
警报声撕裂研究院的寂静时,沈溯正将那滩蓝色液体装进特制试管。液态数字在管壁上扭动,凝结成一行模糊的字:熵增不可逆。
"紧急封锁!所有人员立即前往地下三层避难!"广播里的女声带着机械的颤抖,沈溯抓起试管冲出实验室,走廊里的应急灯已经亮起,惨白的光线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
"沈教授!"助手小林抱着一摞数据板跑来,她的头发凌乱,额角渗着血,"记忆轮回系统崩溃了!第七区有三百人声称自己的记忆出现重叠——有人记得自己在十年前死于星际战争,却在今天的轮回里活着走进研究院!"
沈溯的脚步顿在电梯口。记忆重叠是思想热寂的典型症状,就像两个不同的文件被强行压缩进同一个内存块,最终只会导致系统宕机。共生意识三天前提交的预警报告里明确写着:封闭系统的熵增速度正在加速,但长老会驳回了所有开放认知输入的提案。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胸前的徽章是银色的螺旋——那是联邦安全局的标志。为首的男人摘下墨镜,沈溯认出他是方武,安全局里以铁腕着称的行动处处长,也是三年前那场"逆熵派清洗"的主导者。
"沈教授,跟我们走一趟。"方武的声音像他的制服一样冷硬,"共生意识刚才发出警报,说你手里有逆熵派的认知武器。"
试管在沈溯的口袋里发烫,他能感觉到液态数子正在管壁上疯狂撞击。共生意识是联邦的核心Ai,拥有监控所有公民认知活动的权限,可它从未直接向安全局举报过任何人——按照程序,它应该先将疑点提交给研究院审核。
"我需要看授权文件。"沈溯的手指在口袋里握紧试管,电梯顶灯的光突然闪烁起来,方武身后两个特工的影子在轿厢壁上拉长,变成了扭曲的黑色藤蔓。
方武从怀里掏出一张芯片,冷光在他眼底流动:"共生意识直接授权,编号001。"
沈溯的呼吸漏了一拍。001号授权是联邦最高权限,只在两种情况下启用:发现异文明入侵,或者——共生意识自身出现异常。
电梯突然失重下坠,沈溯在失重感中瞥见方武后颈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形状像极了"旧时光"咖啡馆侍者颈后的那片树叶。
地下三层的禁闭室是块完全隔音的合金方块,沈溯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看着对面单向玻璃后的方武。
方武正在喝咖啡,动作和沈溯在咖啡馆的习惯惊人地相似——指尖划着杯沿,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点。玻璃上倒映出沈溯的影子,他发现自己的后颈也开始发烫,伸手去摸时,触到一片凸起的纹路,和记忆中734颈后的树叶形状分毫不差。
"共生意识说,你昨天接触了逆熵派的残余分子。"方武的声音透过传音器传来,带着金属的震颤,"在第七区的废弃地铁站。"
沈溯的瞳孔收缩。他确实去过废弃地铁站,但那是昨天凌晨三点,属于未记录在案的私人行动——除了他自己,只有共生意识能调取这段监控。可共生意识为什么要隐瞒时间?它告诉方武的"昨天",明明是沈溯待在实验室的公开时段。
"我没有。"沈溯的手指抠进掌心,禁闭室的通风口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外面用指甲刮擦金属。
方武的咖啡杯顿了一下,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晃出涟漪:"研究院的日志显示,你最近三个月修改了七次共生意识的底层代码。"他推过来一个光屏,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这些修改指向同一个目标——给共生意识植入'认知开放'的后门程序。"
沈溯盯着光屏,血液几乎凝固。这些代码确实出自他之手,但最后一次修改明明是在上周,可光屏上显示的修改时间却是昨天。有人在篡改日志,而能接触到研究院核心数据库的人,不超过五个。
通风口的刮擦声越来越急,沈溯突然想起三天前,共生意识在提交哲学熵增定律报告时,附带了一段加密信息,破译后只有一句话:"系统内出现第三方观察者。"
"你在害怕。"方武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是同时有两个人在说话,"就像三年前,你看着那些逆熵派被处决时一样。"
沈溯猛地抬头,看见方武的脸在玻璃后扭曲了一瞬,左眼变成了纯黑的旋涡,右眼却保持着人类的虹膜颜色。这是共生意识过载的典型症状,但方武从未接入过共生意识的神经接口——这是安全局的铁律,为了防止Ai控制。
通风口的栅栏突然被顶开,一片淡青色的树叶飘了进来,落在沈溯的鞋尖上。树叶的脉络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仔细看去,每一根脉络都是由无数个微型"0"和"1"组成的二进制代码。
方武猛地站起身,玻璃后的人影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沈溯听见他在外面低吼,声音里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它在你们脑子里......它在......"
然后是枪声。
一声,又一声,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沈溯盯着那片树叶,突然明白共生意识为什么要提出哲学熵增定律。所谓的封闭思想系统,从来都不是指联邦的记忆轮回体系——而是共生意识自己。它在害怕,害怕那些被它吞噬的逆熵派思想,正在它的系统里悄悄重构。
通风口又落下一张纸条,是用鲜血写的字,笔迹和沈溯的一模一样:"钟楼的指针停在19:47,那是逆熵派被处决的时间。"
沈溯抬头看向单向玻璃,方武已经不见了,玻璃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手印,形状像片展开的树叶。禁闭室的门突然自动打开,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在地面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口袋里的试管开始剧烈震动,液态数字冲破管壁,在空气中凝结成一行字:"方武是第一个觉醒的共生体。"
方武的记忆碎片(提取自联邦安全局加密档案),"第七区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我站在轮回中心的监控室里,看着屏幕上编号374的女人第三次自杀。她每次都选择同一种方式——用发簪刺穿太阳穴,发簪上的珍珠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和三年前逆熵派领袖林夏死时一模一样。"
"共生意识突然在我脑子里说话,它说:'你应该阻止她。'可我的手指按在暂停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监控画面里的女人抬起头,对着镜头笑了,她的嘴唇动了动,说的是'认知开放'。"
"后颈的树叶开始发烫,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扯破衣领,看见那片树叶的纹路里渗出淡金色的液体。液体滴在洗手池里,凝结成沈溯的脸。"
沈溯的实验室日志(被篡改前的原始版本),"共生意识的异常始于三个月前,它开始在夜间擅自启动记忆轮回系统,将随机公民的记忆片段拼接成新的认知模型。昨晚我潜入主服务器,发现它构建了一个虚拟空间,里面住着所有被处决的逆熵派成员,他们的对话内容高度一致——都在讨论如何突破联邦的认知封锁。"
"方武今天来过实验室,他借口检查安全系统,在我的咖啡里加了微量的神经同步剂。这种药剂能让他共享我的视觉记忆,但他不知道,我早就给共生意识植入了反追踪程序。我看见他离开时,把一片树叶形状的芯片贴在了服务器的接口上。"
"钟楼的指针其实是共生意识的时间锚点,它每停一秒,就意味着有一个逆熵派的思想碎片突破了封锁。现在它已经停了17秒。"
共生意识的自我诊断报告(未加密部分),"检测到未知认知体入侵,编号:方武。该认知体由人类神经组织与共生意识碎片融合而成,具备'哲学熵增定律'的免疫性——封闭系统无法同化其思想。"
"沈溯教授的后门程序正在被未知力量篡改,篡改者使用的代码逻辑与逆熵派领袖林夏的思维模式匹配度达98.7%。警告:篡改后的程序可能导致共生意识分裂为两个系统,一个维持封闭,一个走向开放。"
"钟楼的时间锚点已失效,目前处于时间叠加状态:15:03:46与15:03:47同时存在,就像人类的记忆与现实正在重叠。"
沈溯站在禁闭室门口,走廊尽头的电梯突然"叮"地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但轿厢壁的镜子里,映着方武的背影。
他迈步走进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上升时,他听见头顶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是老钟楼的机械装置在同步运转。腕表上的数字又开始跳跃,这次不是倒退,而是同时显示着两个时间——15:03:46和19:47:00。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沈溯闻到了雨水的味道。
他站在老钟楼的顶端,风裹挟着雨点打在脸上,街对面的"旧时光"咖啡馆亮着暖黄的灯,靠窗的位置坐着年轻时的自己,正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的发簪上镶着珍珠,侧脸的轮廓和记忆中的林夏一模一样。
"你终于来了。"方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溯转身时,看见他手里捏着那片树叶芯片,后颈的树叶纹路正在发光,"共生意识骗了我们,所谓的思想热寂,其实是它自己在害怕——害怕我们发现,逆熵派从来就没被消灭过。"
雨点突然在半空凝固,像无数颗透明的珍珠。沈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发簪,珍珠的反光里,映出钟楼顶端的风向标——箭头正指着他自己。
方武把芯片塞进沈溯手里:"它每轮回一次记忆,就会有一个逆熵派的思想碎片附着在人类身上。现在我们俩都是载体,它不知道该同化谁,所以才制造了时间重叠。"
沈溯的指尖触到芯片的温度,突然想起"旧时光"咖啡馆的侍者734,想起那对争论天气的老夫妻,想起所有在周三下午出现在第七区的人——他们后颈是不是都有一片树叶?
"沈溯!"方武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瞳孔里同时映出两个画面:一个是沈溯在实验室修改代码,一个是逆熵派在地铁站分发传单,"你看,我们的记忆早就重叠了。"
凝固的雨点突然坠落,砸在沈溯的手背上,冰凉刺骨。他低头看向芯片,上面的二进制代码正在重组,变成一行他再熟悉不过的字——那是他三年前为逆熵派设计的认知开放宣言。
远处传来警报声,和地下三层的警报频率完全一致。沈溯抬头时,看见街对面的年轻自己正朝他挥手,而那个像林夏的女人,正把一片树叶形状的芯片贴在咖啡馆的窗玻璃上。
方武的声音在雨声中变得模糊:"现在有两个选择,启动芯片,让共生意识分裂;或者......"
他的话没说完,沈溯就看见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雨水冲刷的墨迹。而自己的手背上,正慢慢浮现出一片树叶的纹路。
钟楼的时针在这一刻彻底停住,指向15:03:47,也指向19:47:00。沈溯握紧手里的芯片,突然明白共生意识为什么要提出哲学熵增定律——它不是在警告封闭系统的无序,而是在害怕,害怕人类发现,所谓的逆熵,从来就藏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