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丝缠身
冰冷的金属镊子尖端,轻轻点在沈默左手手腕内侧,带来一阵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麻痒。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像避开一只讨厌的蚊子,但那微弱的刺激很快被工作台上堆积如山的待鉴定玉器拉走了注意力。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漫长岁月的沉闷气息,是“博古轩”恒久不变的底色。
他强迫自己聚焦在眼前一枚小小的、品相普通的清代白玉平安扣上。乳白色的玉质温润,边缘带着些微沁色,仅此而已。他用指尖感受着它光滑的弧度,试图将全部心神沉入这块毫无波澜的石头里,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以此驱散盘踞在脑海深处、那些不断翻涌上来的腐烂影像。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平安扣冰凉表面的刹那,一股寒意骤然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眼前的白玉平安扣仿佛被投入沸水,表面猛地荡漾起来,一圈圈浑浊的涟漪扩散开去,那温润的白色迅速变得污秽、粘腻,如同凝固的尸蜡。更可怕的是,一丝暗红,如同活物般从玉扣的中心沁染出来,蜿蜒扭曲,极快地蔓延开,瞬间覆盖了整个玉面——鲜红欲滴,正是那枚让他夜不能寐的血沁古玉的颜色!
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气。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工作台,直直射向店铺中央。
那里,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顾客,正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博古轩的镇店之宝——一件硕大的清代青玉扇子。他保养得宜的脸庞,在沈默此刻的视野里,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剧变。
皮肤瞬间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变得灰败、松弛,像一张被水泡发的劣质皮纸。健康的红润被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取代,并迅速加深,转为腐败的酱紫和墨绿。肌肉如同烈日暴晒下的蜡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溶解,粘稠的、泛着黄绿色的尸液从松弛的皮下组织里渗出来,顺着塌陷的颧骨、下巴,一滴滴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仿古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只有沈默能听见的“啪嗒”声。几块发黑的皮肉,随着他微微侧头的动作,从下颌骨边缘无声地剥离、掉落。眼眶里,那双原本精明有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深陷的、粘附着浑浊液体的黑洞,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那精美的玉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瞬间塞满了沈默的鼻腔、口腔,甚至每一个毛孔!那气味像是无数腐烂的内脏混合着沼泽深处的淤泥,在盛夏的烈日下暴晒发酵而成。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胃袋疯狂地抽搐搅动,酸腐的液体涌上喉头。
“呃…呕……”沈默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前倾,干呕出声。他死死捂住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沈先生?”一个略带关切的声音响起,带着真实的困惑。
沈默浑身一颤,猛地将视线从那恐怖的“腐尸”身上撕开,惊魂未定地看向声音来源。是店里的老伙计,陈伯。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没…没事,”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可能…有点着凉。”他强迫自己再次看向店铺中央。哪里还有什么腐烂的尸体?那位衣着考究的男顾客正抬起头,一脸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还微微颔首示意,脸上是健康的红润。巨大的青玉山子在柔和的射灯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檀香和老木头的气味。
又是幻觉!该死的、无比真实的幻觉!沈默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淹没了全身。他撑在桌沿上的手臂微微发抖。
“真没事?”陈伯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你脸色白得吓人,要不要去后面歇歇?掌柜问起来我帮你顶着。”
沈默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和心脏狂乱的悸动。他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真没事,陈伯。可能昨晚没睡好。”他重新拿起镊子和平安扣,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彻骨的寒意。那枚血沁古玉,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贴胸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如同活物般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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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死寂,像一层粘稠的、冰冷的油墨,沉甸甸地涂抹在沈默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外城市的光污染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留下模糊昏黄的一片,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这斗室映衬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压抑的囚笼。
沈默蜷缩在冰冷的单人床上,薄薄的被子被他下意识地紧紧裹在身上,却丝毫无法抵御那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在死寂中发出无声的尖啸。他死死闭着眼睛,眼睑下的眼球却在不受控制地飞速转动,仿佛正经历一场无法醒来的恐怖噩梦。那枚血沁古玉,此刻就躺在他枕头旁边的床头柜上,距离他的太阳穴不到二十公分。它像一块散发着绝对零度的寒冰,又像一个拥有恶毒生命的小型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和热,只留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场无声的酷刑。就在沈默的意识在极度疲惫和高度警惕的拉锯中,即将滑向混沌边缘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响的脆响,猛地刺破了凝固的死寂!
沈默的身体骤然僵硬,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黑暗中瞬间放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声音……像是某种极其坚硬的、微小而锐利的东西,在玻璃表面轻轻磕碰了一下。来源,正是床头柜的方向!
他像一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一寸寸扭动脖子。视线艰难地转向枕边。
床头柜上,那枚血沁古玉静静地躺在那里。窗外微弱的光线渗入窗帘缝隙,吝啬地洒下一点模糊的光斑,恰好落在古玉之上。
它变了!
白天那深沉内敛、如同凝固干涸血迹的暗红色泽,此刻竟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仿佛刚刚流出的新鲜血液的猩红光泽!玉质内部,不再是温润的半透明,而是……在蠕动!
没错,是蠕动!如同无数细微至极的血色线虫在琥珀色的凝胶里疯狂地钻营、扭动、彼此纠缠!它们不再是静止的脉络,而是活了过来!无数细如发丝、暗红近黑的丝线,正在古玉的核心深处狂乱地生长、分叉、蔓延!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彼此交织、缠绕、融合……像一团疯狂增殖的、拥有邪恶生命的血管网络!
沈默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像被钉死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在眼前上演。那些血丝诡异地扭曲、膨胀,每一次纠缠都似乎遵循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它们在玉质内部构建起一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复杂的结构——那形状,酷似一颗被剥离了皮肤和肌肉、赤裸裸暴露在外的、不断搏动的心脏表面盘踞的血管丛!
“不……不……”破碎的音节从他冰冷的唇缝间挤出,带着濒死的绝望。他想闭上眼睛,想逃离,但眼球却被一股无形的、邪恶的力量死死攫住,钉在那片疯狂的血色地狱上。
血丝的蔓延达到了顶峰,整个古玉内部几乎被那猩红粘稠、不断搏动扭曲的血管网络完全填满,散发出一种妖异、污秽的生命力。紧接着,所有疯狂扭动的血丝,在古玉最中心的位置,骤然停滞!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冻结!
然后,它们开始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向内塌陷、压缩、凝聚……所有的分支、所有的脉络,都疯狂地涌向中心一个极小的点!
猩红的光泽在那个点上猛烈地汇聚、压缩,亮度陡然提升,刺得沈默双目剧痛!下一秒,那个凝聚了所有血丝精华的点,猛地向外一“凸”!
一只眼睛!
一只由最污秽、最粘稠的血液凝结而成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古玉的正中央!
它没有眼白,没有瞳孔的明确界限,只有一片混沌的、旋转着的、深不见底的血潭!那血潭的中心,是一点浓缩到极致的、比周围的猩红更深更暗的绝对黑暗!那黑暗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带着一种冰冷、贪婪、洞悉一切、饱含无尽恶意的凝视!
这只血色的眼睛,半睁着!
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裂开在那片粘稠的血色之上。缝隙之后,那点浓缩的黑暗,正正地、直勾勾地、毫无偏差地——
锁定了沈默!
“啊——!!!”
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了沈默被恐惧彻底冰封的喉咙,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响!他像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从床上疯狂地弹了起来!巨大的力量带翻了薄被,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退,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落了墙角的灰尘。墙壁的冰冷触感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是撞在了一块巨大的寒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透入骨髓。他蜷缩在墙角,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撞击,发出“咯咯咯咯”的骇人声响。
那只眼睛!
那只由古玉内部无数蠕动血丝凝聚而成的、半睁的、充满无尽恶意的血色眼睛!
它还在那里!就在床头柜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猩红光芒!那道裂开的缝隙,那点浓缩的黑暗,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沈默试图逃避现实的意志,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他的脸上!
沈默的视线无法移开分毫。那只眼睛里的黑暗,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和冰冷的温度,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球上,又像无数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他的大脑深处。他能感觉到那黑暗在旋转,在低语,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恐惧和渺小。一股阴冷、滑腻、带着浓重铁锈和腐烂气息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上他的脖颈,钻入他的耳道,舔舐着他的皮肤,试图侵入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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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滚开啊!”沈默嘶吼着,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崩溃的哭腔。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徒劳地想要驱散那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空间的、冰冷的“注视”。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阵撕裂空气的微弱风声,却丝毫无法撼动那穿透灵魂的凝视。
他猛地抓起手边唯一能够到的东西——一本厚厚的玉石图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床头柜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书角重重地磕在床头柜边缘,又弹落在地板上,书页哗啦啦散开。那枚血沁古玉被震得在柜面上跳动了一下,滚动了半圈,停了下来。猩红的光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冲击干扰,微微摇曳闪烁了一下。
但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那半睁的血色眼睛,光芒重新稳定,甚至……变得更加清晰!那道缝隙似乎……稍稍张大了一丝?里面那点浓缩的黑暗,旋转的速度仿佛加快了一点点,投射出的恶意更加赤裸,更加粘稠,带着一种被蝼蚁冒犯后的、冰冷的暴怒!
它还在看着沈默!更加专注!更加贪婪!
沈默彻底崩溃了。最后的力气随着那本图鉴的脱手而抽离。他瘫软在冰冷的墙角,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绝望的呜咽和剧烈到几乎要将肺撕裂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冷汗浸透了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颤。那来自血玉的、冰冷而恶毒的凝视,如同附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脑勺上,挥之不去。
黑暗,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地狱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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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窗外透进来的模糊光线似乎稍微清晰了一些,灰蒙蒙的,预示着黎明将至,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寒。
墙角那团蜷缩颤抖的人影,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动静。沈默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肿胀、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警惕和惊惧,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越过膝盖的遮挡,朝着床头柜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钩狠狠拽住,猛地向下沉去!
床头柜上,那枚血沁古玉,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白的天光下,它似乎恢复了白天那种深沉内敛的暗红色,不再有那妖异的猩红光泽,玉质内部也看不到任何疯狂蠕动的血丝。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只是颜色稍显特别的石头。
但沈默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眼睛!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变得……更加内敛,更加“真实”。不再是纯粹由血光凝聚,而是仿佛真正“长”在了古玉的中心。玉质深处,那一片区域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沉,更粘稠,带着一种凝固血液的质感。而在那片凝固的血色中央,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由更深的暗红色构成的弧线,微微裂开一道缝隙。缝隙深处,不再是旋转的黑暗,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深不见底的幽邃,仿佛连通着某个冰冷死寂的异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