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子 作品

第40章 定风波(三)(第2页)

她昏昏欲睡,心内安宁。

正元帝因头疾而暂未上朝,朝中没有几个官员能见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云献连着几日进了庆和殿。

“你说,谏院与翰林院的那帮人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闹”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龙榻上,声音有些虚浮无力。

“这个中缘由,臣如何得知”孟云献立在帘外,垂着眼帘,恭谨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称赞倪青岚亲妹至真至烈,何况还有一帮年轻士子也已为倪青岚受过刑,官家若不尽快对重阳鸣冤一事做出决断,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决心不坚,毕竟国舅吴继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试,而冬试是官家您为新政选拔人才而特设,冬试是再推新政的开端,若开端不好,又何谈万象更新”

若开端不力,又如何让那些宗室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来些他们若发觉官家决心不坚,岂非要更加藐视新政,破坏新政

届时,又还能收回来多少银子

这些话孟云献不说,并不代表正元帝不会联想到这里,他安静地等,听着龙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阵,他才道“请官家保重龙体。”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叹,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时,正元帝便不常称“朕”。

“张敬与蒋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对封禅一事,”话锋一转,正元帝的口吻变得意味颇浓,“但我看孟卿你似乎与他们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泽披四海,重于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禅大礼”孟云献说着,又俯身作揖,“张相公与蒋御史只怕也是担心劳民伤财,但如今官家若能收归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却被贪墨的银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视他半晌。

“听闻张卿当年与你在城门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张卿仍有好友之谊。”

“虽割席,亦不断同僚之谊。”

孟云献不慌不忙,从容应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轻扣在床沿,时不时地敲击着。

孟云献垂首,听着这一阵细微的响动,十分耐心地等着,时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回避登闻鼓院接的这桩冬试案了。

“朕心中已有决断,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声似平淡。

“臣告退。”

孟云献立即作揖,随后退出庆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宫中却还有积水,孟云献走下白玉长阶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积水弄湿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顾。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饭的时辰,没有几名官员在堂内,孟云献进门,看见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书册,他便问“那些都是什么”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这些都是张相公要的,正元年间的百官历年政绩考。”

“他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心中怪异。

堂候官摇头,“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着吧。”孟云献走过去接了过来,随即往后堂去。

张敬不喜热闹,并没有与那些官员一起去吃饭,翰林学士贺童拿了一个食盒过来,张敬便一个人在后堂里用饭。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吃这些。”

孟云献走过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张敬抬头,见他怀中抱着一沓书册,他的神情一滞,随即又垂眼,自顾自地喝粥“吃惯了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将书册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诉我,你想整顿吏治”

“你回来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痒,也不许我下猛药”

张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适合。”

孟云献自庆和殿回来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来就喝了。

“那要何时才适合”

张敬一边喝粥,一边道,“孟琢,我看你被贬官一趟,你的胆气也被磨没了,官家要封禅,你便为他筹措银两,你可真是越来越会做官了。”

孟云献面露无奈,“官家封禅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坚决得多,那日我在庆和殿提及封禅也是为了让官家正视冬试案,当时蒋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事后另外写了奏疏反对封禅,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来多久官家对你尚有疑虑,你又为何要在此时上疏打官家的脸”

张敬在听见他说“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这句话时,他握着汤匙的手紧紧地蜷握,几乎有些细微地发颤。

他倏尔抬眼看向孟云献,“你应该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云献一怔。

他当然知道,

玉节将军徐鹤雪死的那年,便是蒋先明青云直上的那一年。

“难道就因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们这些人便不可以说真话了吗为官之道,便是如此吗北边一十三州尚未收复,我大齐还要向掠夺我国土的胡人交十万岁币近几年越是弹压,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还要劳民伤财,封禅泰山”

张敬撂下汤匙,站起身,“孟琢,我问你,若人人都不肯说真话,又如何澄清玉宇,维护社稷”

“我不是说你不能说,只是时机不对”

孟云献皱起眉。

“如何不对今日你在庆和殿中,官家问过你了你为我说话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种立场为我说话的”

孟云献张了张嘴,他对上张敬的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同僚,而非好友。

因为官家并不希望他们两人再为友,他们最好一直如此不对付,官家便不用担心他们两人合起伙来算计任何事。

“你没有立场,便不该为我说话。”

即便他不言,张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处的,“我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都与你无关,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齐的臣子,我为君,也要为国,我做不到与你一般,净捡官家喜欢的话说。”

“张崇之”

孟云献生怕他说这样的话,仅仅只是“同僚”二字,孟云献尚未出口便已经先为此自伤,他惯常是能忍的,过了这十四年的贬官生涯,他变得比以往更能忍,可当着这个在他心中依旧万分重要的旧友的面,他的能忍也变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顿吏治的后果是你与我两个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伤病不是我变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孟云献与他对峙着,半晌,他闭了闭眼,几乎是出乎张敬意料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崇之,君仁,臣才直。”

为君者仁,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则臣直,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