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三哥

    月沉日升,天色晴朗,长街上响起卖花人的梆子声时,崔楹在国公府睡得正香。

    廊庑外,树木葱茏,翠绿的枝叶将炎炎暑热隔绝开,闺房中凉爽舒适,冰鉴里晶莹的冰块已经融化过半,其中冰镇的瓜果散发清香,紫得透亮的葡萄上结了细腻的薄霜。

    隔扇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了翠锦及若干丫鬟,手捧鱼洗臾盒等物,步伐轻软无声。

    翠锦走到榻前,将碧纱罗帐勾至两边,轻声呼唤:“姑娘?该起了。”

    崔楹昨夜陪祖母说了半宿的话,此刻困得正厉害,哼唧一声,抱着被子左滚一下,右滚一下,将自己裹成一条圆滚滚的虫,再蛄蛹进床帏深处,装死不动了。

    翠锦稍微放大了一些声音,柔声劝道:“时辰已至辰时三刻,姑娘,该家去了。”

    崔楹打着滚抗议:“哪里是我家?这里就是我家,我哪里也不要去!”

    翠锦了解自己这小主子的性子,知道多劝无益,便想重操旧业,再用之前的招数。

    “奴婢先前怎么说的来着?”翠锦啧啧叹息,“我家姑娘呀,哪里都好,唯独赖床这一点不好,像姑爷就从不赖床,奴婢听说呀,他每日——”

    崔楹不再打滚了,脑袋瓜从被子里探出来,顶着一头乱发,没睡醒的杏眸亮晶晶的充满起床气,故作深沉道:“你这招对我不起效了,我现在的心比腊月河冰还冷,三碗酸辣汤也暖不热,我不上你的当。”

    说完又将头缩回被子里。

    翠锦头疼片瞬,转而又用起新计策,满是惋惜地道:“可是再晚,姑娘就赶不上街面最后一屉的小笼包了啊,您昨晚不是还惦记着要去吃吗,起晚了可就没有了哦。”

    崔楹顿时安静下来。

    “姑娘想想看啊,刚出锅的小笼包,面皮暄软,肉馅咸香,趁热咬一口,汁水又烫又鲜,再蘸上点玫瑰醋——”

    “咕咕咕……”

    崔楹肚子叫了起来。

    似是经过剧烈的内心拉扯,半晌后,一只玉雪娇润的小手自被子里探出:

    “扶我更衣。”

    侯府不想回,但小笼包还是要吃的。

    ……

    “樱桃!红彤彤的大樱桃,不甜不要钱——”

    “大粽子!甜津津金丝枣的糯米粽,好吃又管饱——”

    “小笼包,皮薄馅香的小笼包,大人孩子都爱吃——”

    日上三竿,街头熙攘热闹,早点铺子掀开蒸笼,白雾腾空,香气四溢。

    一架华贵的马车停在早点铺子外,周遭随从林立,吸引行人无数目光。

    京城达官显贵数不胜数,这般华丽的马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贵人竟会将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包子铺门口。

    路人不由好奇,想知道这能把贵人吸引来的味道是什么样,纷纷在包子铺门口排起长队来,原本不算热闹的铺面,忽然便让老板忙得腾不开手,听着铜钱碰撞的脆响,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车厢中,翠锦将热腾腾的油纸包吹得凉了些,这才递到崔楹手里:“刚出锅的,姑娘小心烫。”

    崔楹打开油纸包,吃惊一声:“怎么这么多?”

    她记得这家的小笼包是一屉六个,正好够她吃饱又不吃撑,可手里的油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看着少说有十一二个。

    翠锦笑道:“多出来的是店家送的,店家说了,姑娘是他家的财神奶奶,姑娘一来,好运便来了,以后姑娘若再想吃他家包子,钱都不必给,随便拿多少。”

    崔楹嚼着暄软咸香的小包子,点着头:“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样都能帮到人。”

    助人为乐的滋味虽好,但吃东西不给钱还是算了,她下次还是乖乖穿男装出门吧。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骚动,有道洪亮的男声如平地惊雷——“北镇抚司办案!闲人退避!”

    旋即是纷沓至来的马蹄声,密集如雨点,又有车毂轰隆滚过街面,声音震耳。

    崔楹掀开锦帘,见百姓皆往街两边退去,正对面几十名身穿朱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威风凛凛骑马而来,队伍中间押送着押解犯人的木槛车,轰隆声正是来源于此。

    崔楹的目光绕过一圈,最终落在队伍为首,身着黑色飞鱼服的青年男子身上。

    男子宽肩窄腰,生得剑眉星目,眼裂狭长,山根丰隆高挺,下颏阔而不方,轮廓清晰。本是极为英挺的长相,却因眼下浓重的乌青而显得阴郁冷冽,令人不敢直视。

    崔楹眼前一亮,伸出手朝男子招去:“三哥!”

    男子循声望到一张明媚的笑脸,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不少,薄唇勾出抹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崔家小三娘,不对,我现在该改口叫弟媳了,是吧,七弟媳?”

    此人正是萧岐玉的三堂兄,定远侯府二房长子,萧衡。

    崔楹一听便知萧三还在拿自己当小孩子逗,不由涨红了脸道:“不行,我不习惯,你以后还是管我叫三妹,你那声弟媳,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萧衡笑道:“听你的。”

    队伍继续前行,经过马车。

    崔楹看着这好大的阵仗,恰好萧衡骑马途径车窗,她便压低声音道:“三哥,这是什么情况,哪位大人又犯事了?”

    北镇抚司为天子直属法司,可绕过三法司,自行逮捕犯罪官员,甚至可以先斩后奏,享有处决之权。可以说,但凡北镇抚司出动,必有大案。

    萧衡并未因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有所顾忌,语气如常,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赵东升,书信教唆齐王谋反。”

    崔楹瞬间睁大了眼。

    齐王自不必多说。

    赵东升其人,她也是曾听父亲说过的。

    偏远之地考入朝廷的末流进士,原先耗了半辈子,也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御史台从御史,后来因长女入宫得宠,短短三两年便连跳几级,几乎与御史中丞平起平坐。再后来,还因略懂武功,被调出文官行列,任职中郎将,掌管宫廷禁军。

    这人是风光过的。

    风头最盛时,卫国公府办赏花宴,崔楹还在宴上同赵夫人和赵二小姐打过交道。

    赵夫人她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赵二小姐为人腼腆,是名娴静的小女郎,与人说话时不爱出风头,只是笑。

    后来不知那赵家长女犯了什么事,不仅惹恼了圣上,还被降为庶人打入冷宫,连带赵东升也被抄检家产,罢免官职,重新回了御史台,当了个不入流的录事,俸禄少得可怜。

    谁借给他的胆子谋反的?

    崔楹想不通。

    萧衡道:“我这两日奉陛下旨意,不在面上大动干戈,只在暗中缉捕赵东升入案,怎知这老小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竟举家逃窜,我带人追了他两天两夜,才在他老家一处废弃的地窖里发现了他。”

    萧衡面带冷意:“原本我想押他回京复命,他却以为我要将他就地处决,吓得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崔楹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盯着木槛车看,磕磕绊绊道:“那这里面的是……”

    “他的妻女。”

    赵东升与发妻感情甚笃,没有姬妾,孩子也只有发妻所出的两个女儿。

    萧衡似是感慨:“所幸陛下仁厚,否则像此等大罪,最轻也要诛三族,何止累及自家这般简单。”

    崔楹心情复杂。

    若她没记错,本朝凡涉事官员的妻女,几乎都会被充入教坊。

    崔楹再看向被锦衣卫包围住的木槛车,眼神便由复杂变得悲悯。

    萧衡这时道:“我这两日受此事所累,脱不开身,你与老七婚后敬茶那日我不在场,是我礼数不周。”

    崔楹忙道:“三哥说的哪里话,你贵人多劳,自然要以公事为先。”

    说着将热腾腾的油纸包拿出来:“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我这有小笼包,刚买的还热乎着,你先吃点垫垫。”

    萧衡看着崔楹长大,早将她当成自家小妹,便也没客气,接过油纸包道:“多谢三妹慷慨赠食。”

    崔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点吃食罢了,慷慨什么慷慨,三哥别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衡笑着点头,将包子分给同样没用朝食的下属,自己只留了一个。

    “我还有公务在身,不同你多言,你早些回府,少在外面逗留。”萧衡道。

    崔楹点头:“你忙完也赶紧休息。”

    她指着他的黑眼圈,“咦”了声:“好像一只男鬼。”

    萧衡笑了下,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