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小溪 作品

第195章 河骨(第2页)

这时,窗台上的空鱼缸突然“叮咚”响了一声。那鱼缸是他捡的,里面没放水,只积了一层从河湾里带回来的河泥,打算晒干了当花肥。

陈景明转头看去,只见缸底的河泥里,慢慢浮出个模糊的影子,像个人的上半身,肩膀宽宽的,脖子那里细细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着。那影子越来越清晰,能看到凹陷的眼窝,和二柱子夜里那双蒙着白雾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啪”的一声,鱼缸碎了,影子“滋啦”一声散了,像被太阳晒化的冰。可缸里的河泥却开始冒泡,一个个小泡炸开,冒出的不是气,而是细小的骨头渣,白森森的,像是指骨。

陈景明盯着那些骨头渣,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出自己带来的一本旧书,是清代人写的《河泽异闻录》,里面记载着各地关于河流的奇闻异事。他飞快地翻着,在其中一页停住了——

“鳏夫祭,多见于北方河泽。岁逢大旱,取七鳏者,缚石沉河,谓‘镇水眼’。其骨百年不腐,吸河精,化骨笛,笛鸣则水动,引生人代死……”

书页旁画着幅插图,正是一根骨笛,笛尾刻着个“鳏”字,和他手里的这根一模一样。

子时,月黑风高。

陈景明划着木船到了河心,老马爷和两个壮实的后生在岸边举着灯笼。灯笼的光昏黄微弱,只能照亮脚边的一小片地方,再远些,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河水黑沉沉的,像块凝固的墨,看不到底。船桨划下去,听不到寻常的水声,只有“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像是划在烂泥里。

“就是这儿。”老马爷在岸边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飘,“二十一年前,河神庙就建在这上头!石碑也埋在这底下!”

陈景明解开布包,骨笛在手里突然变得滚烫,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烙铁。他刚要把骨笛扔进水里,眼角的余光瞥见水面

上漂来个东西——是二柱子的草帽,早上他疯跑时掉在河湾的,帽檐上还沾着泥。

紧接着,水里冒出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气泡炸开的地方,二柱子的脸慢慢浮了上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脖子上的勒痕又紫又深,把皮肤都勒得陷了进去。他没沉下去,就那么脸朝上漂着,咧开嘴,露出两排沾着黑泥的牙,像是在笑。

“快扔!”岸边的后生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陈景明手一抖,骨笛掉进水里。奇怪的是,它没沉下去,反倒竖着漂在水面上,七个笛孔里冒出细细的红线,像血丝似的在水里扩散,把周围的水都染成了暗红色。

突然,骨笛自己响了。

那声音不是笛子声,也不是乐器声,倒像是无数人在水下叹气,忽高忽低,时而尖利,时而沉闷,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岸边的灯笼突然“噗”地灭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光也变得忽明忽暗。

水面开始旋转,形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更多东西——一只破布鞋,是去年掉河里的李老西的;一顶草帽,是前几年失踪的放羊老汉的;还有个烟袋锅,是……张屠户他爹的,他十年前在河边钓鱼时没了踪影。

这些东西在漩涡里打着转,越聚越多,最后堆成个小小的山,在水面上漂浮着。

“是鳏夫祭!”老马爷突然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爹说过,光绪年间,村里连年干旱,河都见底了,族长把七个没老婆的汉子绑了石头,沉进河心祭河神……他们都是苦命人,没家没业,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他捂着脸哭起来,“他们的骨头被水泡了百年,就长出这东西!这骨笛是他们的魂聚成的,想找个伴儿啊!”

漩涡越转越快,陈景明的木船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要被吸进去。他低头看向水里,只见水下有无数只手在抓船底,指甲是青黑色的,指缝里夹着水草和淤泥,那些手密密麻麻的,把船底都盖住了。

“还我们的骨头……”水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声音又闷又湿,像是从骨笛里钻出来的,“还我们的家……”

陈景明突然想起《河泽异闻录》里的那句话:“笛鸣为诉,非为索命,求名求碑,方得安息。”他对着岸边喊:“他们要的不是骨笛!是名分!是有人记得他们!”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破手指,把血滴在水面上。血珠落进漩涡,瞬间被染成黑色,可那旋转的水流却慢了些。那些抓着船底的手,也松开了一些。

“老马爷!”陈景明大喊,“找块碑!给他们立块碑!刻上他们的身份!”

老马爷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对!对!立碑!我爹说过,那些人都是外地来逃荒的,没名没姓,就被当成无主的鳏夫沉了河……他们是想有个名字啊!”

第二天,村里人在河湾东岸立了块新碑。

碑是用河里捞上来的青石板做的,被水泡得光滑温润。石匠在上面凿了七个字,不是名字,而是七个“鳏”字,每个字都用朱砂填过,红得像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陈景明把那根骨笛埋在碑下,埋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骨笛在手里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然后慢慢变凉,恢复了普通骨头的温度。

埋完骨笛,疯癫的二柱子突然清醒了。他坐在河岸边,看着那座新碑,一脸茫然:“我咋在这儿?昨天……发生啥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脖子上多了圈浅红色的印子,像根细细的红绳,过了三个月才慢慢消去。

那年秋天,老河湾没再发过水,也没再有人失踪。河面上的浮萍长得格外绿,密得像块毯子,有人说,那是因为水下的人终于闭上了眼,不再惦记着岸上的事了。

只有陈景明知道,有些东西埋在土里,比露在世上更让人安心。他在整理村小学的旧书时,发现了一页被虫蛀的旧纸,夹在一本民国初年的算术课本里。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己经发暗:

“鳏者无家,死为水骨,骨成笛,声引同类……唯碑石记名,方得安宁。”

纸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骨笛,笛尾的“鳏”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指印,像是用血按上去的,指印边缘沾着些细小的泥粒,和河湾里的淤泥一模一样。

陈景明把那张纸夹回书里,走出校门时,正看到几个孩子在河边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影子落在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卵石和游鱼,再也没有那些纠缠的水草和模糊的影子了。

他抬头望向河湾东岸,那座新碑

在阳光下静静矗立,碑上的朱砂红得像一团火,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