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水的石头 作品

第2章 长亭絮

柳色年年青,离亭岁岁新。

不是东风恶,絮老自辞春。

景德三年的暮春,晏殊在汴河长亭送别范仲淹。细雨沾湿了柳絮,粘在范公的船帆上,像无数欲说还休的牵念。这位后来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士大夫,此刻正轻抚着石栏上二十年前的刻痕——那是他们初入仕途时共饮留下的酒渍。晏殊忽然笑道:"希文兄可还记得天圣五年的杏花宴?"范仲淹望着远处迷蒙的烟波,答非所问:"如今这柳絮,倒比当年沉了许多。"

这场看似平常的送别,暗藏《浣溪沙》中"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深意。《青箱杂记》载,晏殊与范仲淹的疏离始于天圣九年。那年范公上书谏止太后寿宴,晏殊作为举荐人受牵连贬谪。当范仲淹策马追至陈州致歉时,晏殊正在庭院修剪一株西府海棠。他剪下开得最盛的那枝递给旧友:"此花在晏某手中,终究开不出塞外的筋骨。"后来范仲淹戍守西北,果真将那枝海棠栽在庆州城头,任其化作年年烽火里的血色残霞。

这种情谊的衰减,恰似南宋院体画中的"留白扩疆"技法。李唐的《万壑松风图》,近处松针历历可见,远山却渐隐于雾霭。人际关系的疏离,往往始于某个细微的转折:或是价值观的裂隙,或是境遇的错位。就像苏东坡与章惇,少年时同游仙游潭,能在峭壁题字的胆气酿成知己酒;及至中年政见相左,那酒便成了穿肠毒药。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述的"雪夜舟谈",说知己之情"浓时如醴,淡时似水",最怕停在半浓半淡处,恍若隔夜的冷茶,涩在喉头,苦在心头。

《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分茶"技艺,恰是处理关系降级的绝妙隐喻。高手执壶离盏三尺,细流凌空注入茶汤,使水面浮现转瞬即逝的山水纹。晏殊深谙此道,他给范仲淹的书信,从"同气相求"到"各安天命",字里行间如茶沫聚散。某年寒食节,他托人捎去一包青精饭,附笺上只写"宜配苦笋"。范仲淹在边关嚼着冷饭哑然失笑——昔年他们争论朝政,总以"苦笋醒神"相互讥讽。如今这苦味,倒成了跨越千里沟壑的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