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里 作品

85. 霁光篇·四十

    连日烈阳高照,廊前积雪隐有消融之势。

    霍琅清醒后,俞沅之再无借口近身照顾,若传出闲话阿娘难免担忧,夜里,她趁众人歇下,轻手轻脚迈进偏屋。

    男子躺在枕上,面容些许泛青,墨黑眼眸凝视横梁,一动不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脸庞,眼底寒霜霎时化了大半。

    他温柔问道:“怎么了?”

    俞沅之抿唇:“睡不着。”

    霍琅坐直身体,手臂抬起,犹如在村落小院那般,俞沅之缓步走到床榻旁,躺靠在他怀里。

    她仰起脸,长睫忽闪忽闪扫过男子下颌,有点痒。

    “为什么。”她问。

    霍琅低头:“什么?”

    俞沅之主动攀上他的脖颈,唇瓣贴着脸颊:“是因为二王爷吗?”

    霍琅最不愿触碰的记忆被她直言戳穿,他企图逃避,未果。

    俞沅之低语:“那场大火……”

    她猜到缘故。

    男子沉默片刻,揽在她肩膀的手臂向内伸,轻捏脸蛋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神机妙算的小神仙。”

    俞沅之环住他的腰,叹了口气:“我若是神仙便好了,可以惩恶扬善,可以保护家人,可以让我在意的人欢喜顺遂。”

    霍琅微微阖眼:“在意的人包括我吗?”

    她啧了一声:“明知故问。”

    霍琅睁开眼眸望向窗扇,平静道:“沅沅,我不是一个好人,手中流过无数鲜血,罪孽深重,或许死后会下阴曹地府,受尽酷刑折磨,永无轮回转世。”

    俞沅之颔首:“你的确不是一个好人。”

    霍琅:“……”

    她歪头道:“但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凡人哪里能简单论好坏,幼时听村中老人说,鸡鸭牛羊入腹伤阴德,那五谷杂粮入腹还伤生灵呢,万物皆有灵,若什么都不吃,就是伤自己这条命,世间从无准则,若不是大奸大恶,又有谁能判断是非对错,循环因果。”

    霍琅薄唇抿着,一言不发。

    俞沅之将他的手摊开,在掌心随意画圈,又道:“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曾数次起杀心,可那又能如何,为保性命,为护亲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只要不残害无辜,纵使十殿阎罗在上,亦不能断我错,既这般选择,无谓后悔,无怨无悔。”

    霍琅垂头,下巴搭在她的颈窝,久久无声。

    但俞沅之感觉到了,男子肩膀轻微颤抖。

    闭眼仔细听,有雪化的声音。

    -

    几日后,一封宴书送到俞宅。

    与丞相夫人寿宴不同,此次相府家宴,邀俞沅之与阿娘同为座上宾。

    霍琅病情痊愈,前日离京办差,大抵无法及时赶回。

    阿娘获悉红了眼,含泪比着自己只是哑巴村妇,是女儿的累赘,哪里配赴宴。

    俞沅之抱住阿娘,吐露心声,娘抚养她长大成人,照顾她无微不至,十几年来辛勤劳作,良善厚德,从不自怨自艾,是天下最勇敢的女子。

    她还将太后娘娘夸赞之语比划给娘瞧,虽然太后再未提及召见阿娘,但言犹在耳。

    俞沅之非但不认为娘拖累,相反,她以娘为傲。

    阿娘哽咽颔首,一双美眸尽是欣慰。

    枣花瞧见母女亲密无间,彼此依靠,晌午刚扑的胭脂哭成花猫纹。

    俞沅之为阿娘挑选一件紫藤云锦裙,发髻佩同色桥梁钗,以金边绒花点缀,大方秀美,枣花眼神一亮,直嚷夫人美得如同画中仙女,阿娘抿唇笑,对镜打量好几回,伸手细细抚过钗环,平日她总是婉拒装扮,甚少这般华贵。

    翌日,天还没亮,俞沅之就被敲门声唤醒。

    相府家宴宾客众多,作为霍琅未过门的夫人自然备受瞩目,她扫了眼摆在床榻的衣衫,手指一件雾蓝雁纹罗裙,枣花撅嘴称颜色淡,她却笑了笑转身坐在妆奁前,拾起一支铃兰垂珠簪。

    马车抵达相府门口,小厮立刻迎上来。

    俞沅之手挽阿娘踏进后园,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那就是景和女君,太后娘娘赐婚给霍将军的女子。”

    “听说她爹是罗家赘婿,她和娘先前一直生活在乡下。”

    “好标致的女子……”

    议论声不绝如缕。

    蒋夫人率先招呼:“俞姑娘。”

    妇人和颜悦色走近,几位世家夫人随之。

    “这位就是俞夫人吧,咱们是初次见。”蒋夫人爽朗道。

    阿娘局促不安,一双手牢牢握住俞沅之,紧张得掌心全是汗。

    俞沅之不卑不亢道:“我娘无法说话,我代她向蒋夫人道安。”

    妇人颔首:“不打紧,左右都是些虚礼,咱们倒省了麻烦,俞姑娘和娘生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眉眼,第一次瞧见,我就说俞姑娘端丽冠绝,这么一看,确是随了娘。”

    其他夫人跟着附和,交口赞誉。

    俞沅之一一应下,大方得体。

    她轻拍阿娘手背给予安抚,阿娘逐渐冷静下来,朝她点头,美眸盈满平和笑意。

    稍顷,县主搀扶越国公夫人露面。

    远远瞧见俞沅之身影,越国公夫人眉头拧结,又见俞阿娘面色从容,与襄京城夫人们站在一处赏花,她不禁怒火中烧。

    这对母女出身卑贱,依仗霍琅那野种扶摇直上,若不压过她们一头,来日岂有自己立足之地!

    县主垂眸不语,临行前霍榕再三叮嘱,知晓娘满心怨气,但勿要让她同俞氏正面冲突,霍琅将此女捧在手心里,与之敌对必定讨不得好。

    然而未待县主规劝,越国公夫人已走到俞阿娘身后。

    她动不得俞沅之,还动不得个哑巴村妇?

    只闻砰一声响,园内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