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金城汤池5

    长安城地处关中,四塞之中,八水环绕,自古便是天府之地,非虚言也。汧、雍、河、华四山环列,水源丰足,耕田遍地。

    若非天灾荒年,此地百姓原应无忧富足。

    如今尸患未息,商路阻绝,若明春仍无解困之法,长安也会跟其他寻常城池一般,困于民生之中。所幸长安山野之间的水土与林地,为这座偌大城池开出一线生机。

    泥瓦匠指挥济民坊的流民协作,不日便在几处济民坊修建起工坊、打通地龙、连通暖房。

    雪虽深,工坊火力全开,热气腾腾,寒冬之中反现几分人间烟火。就连粥棚也改设在工坊附近,流民再不必冒雪饮冷粥,昼夜能见热雾蒸腾,粥水袅香。

    黛玉在京兆尹府中曾言:“民无衣食,不知礼义。”

    如今京中流民、贫户之心渐安,对朝廷感恩戴德之声不绝于耳。新朝尚未立,却已似万象更新。

    官府主持的炭火榷场顺势开设。

    炭窑劳作的本就是济民坊流民,免去大量人工成本,加之官办榷场胜在官府控制商品价值,若无孔方兄还可以物易物,故而木柴回收价美,而炭价如寻常年价,极其公道。

    一时间,京中百姓纷纷卖柴换炭,贾府承包的柴炭买卖生意,虽称不上日进斗金,但赚足商誉。

    工坊设立以来,仅凭窑火,便使寒意大减。地龙相连,雪夜不必费神上房除雪,再无塌屋冻毙之事。城内灾后冻毙、雪压亡者骤减,城外义军斥候传来捷报不断,闯王不但同意了师景辉所请的予以贾府半年短契使用钟南山林地,还将前朝抄没的宁荣两府旧庄子悉数归还。

    此举虽伴以兵器重铸、军粮供应的条件,黛玉也知前朝王孙贵族的庄子不过是闯王招揽旧民新臣人心的工具,借花献佛的无本买卖罢了,然对她来说,昔日的庄子回到手中代表贾府真正被闯王新朝所器用,利远大于弊。

    贾府欣然应允,府中无论主仆,皆大喜。

    相较君王赏赐的恩威并行,身为人臣的师景辉则老成谨慎。

    他虽为贾府请得终南山林权,却明确限定明年夏必须归还。左丘梅对这老奸巨猾摇头叹息,而黛玉却并不介意。

    这终南山到底是天家皇寺所在,自当归还,但倘若在此期间,已有流民于山林立家、开垦田亩,待山中人烟成势,便是朝廷如何处置,也与贾府无关了。

    外人所见,黛玉坐拥丰川街整街个商铺、五百忠仆、十万京城百姓民心,甚至几十万石的粮食,可是这些东西如何比得过闯王所有呢?

    真正能让她稳坐京中的,是她掌中那笔至今未曾现于人前,足以撬动万事的数百万两现银。

    黛玉从来不屑于义军那套掠地扩军之策,她早看得分明。她不过静静持股于京中各大商号,只要商路不绝、货物流通,就算终南山的林地贾府只能持有半年,可凭她的本钱,天下之物,有何不可买?

    当然,既然得了林地,那事情就得按部就班的布置了。

    如何将这短暂的权力发挥到极致,才是最要紧的。

    借山林伐木之名,黛玉开始大规模招募府兵、工匠,尤其优先录用有传承技艺或能识文断字者,不必再遮遮掩掩以“选家丁”为名。

    一纸榜文悬于济民坊外,即便百姓多不识字,寒风中仍引得人头攒动。

    京中光是流民便逾八万。为维持供应义军的粮秣平衡,济民坊每日只供两顿粥,饿不死也难吃饱。虽未至“温饱思淫-欲”,但起码不再为饥寒所迫,各处济民坊人心浮动,大家多了心思——谋个正经活计。

    眼前,工坊伙计的名额有限。

    早先坊内号召义务挖地龙、砌墙、建窑,看着众人响应,其实少有人真的出力,旁人或装模做样、或冷眼旁观、或嬉皮笑脸,心中的大多想着“反正有别人干”的坐享其成。

    谁知贾府竟从府中派人暗中观察,将早期参与义工者一一记下。待工坊建成、招募伙工时,直接点名录取。

    这一回,可叫旁人看得眼红欲裂。

    眼看着曾与自己同喝粥的流民,虽无工钱,却住进了贾府,每日车马接送轮值,饭食翻番,肤色由黄蜡变得红润,岂能无恨?

    当初袖手旁观者,如今再想济民坊的活计,晚矣。

    世间万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当然就有济民坊的流民不服,有几处甚至有人聚在粥棚前高声叫嚷,说贾府招募工坊伙夫并不公平,是暗中操办、任人唯亲、贪污受贿。

    叫得最凶的是个绰号“老五”的汉子,此人原本也住在济民坊北头,膀阔腰圆,早前修筑地龙、扫雪除冰时,他总笑话出力的人傻,饿不死便绝不动手,满口“等别人干完自己不也能吃粥?”

    如今见坊里原先那个最被人欺负,屁都不敢放畏畏缩缩的胆小鬼靠着那几日出力进了工坊做事,顿顿热饭,夜里暖炕,早晨还有煮鸡蛋与药汤。老五不仅少了个可以欺负的对象,还眼红得不行,原先跟他一起为非作歹的流民一说,他又自觉脸上无光,这才在粥棚前掀翻水桶,口称“凭什么找那细胳膊细腿的臭小子!我们这么多身强体健的不要,瞧不起谁呢!”

    然而济民坊的婆子可不是吃素的。原本在贾府打理事务多年,以前便是连府里的小姐奶奶都敢欺,早练就一双看人下菜碟的势利眼。

    这婆子立马喝道:“你叫唤什么?榜上没你名你还冤得慌?我问你,挖地龙那三日你去了没有?雪夜修屋檐你出了一把力没有?当初你站在炕沿上冷笑那会怎不想着今日?”

    一番话堵得“老五”满脸涨红,辩得更厉害。

    “干不干活是你的事,选谁做事是府里的事,你这狗瞎叫唤什么。”那婆子冷声道,“你要有脸在这狗叫,不如下回动手狗刨。你要再喊,看府衙巡街的会不会把你逮了!”

    围观人群哄然一笑,几个原本也心怀不平的流民悄悄退了下去。没两日,老五不见了,是去别的济民坊,还是狗叫挣得了一份工,没人知道。

    不过,多的是人只怕他真被人逮了。

    而那些进了工坊的伙夫却一个比一个上心。虽说这不过是短契之工,并无贾府编制,也不算家丁府兵,干的多是烧火、搬料、炼炭、掘井之类的粗活,可因待遇实在诱人,再加上济民坊里人人都在眼红故而个个卖命,免得被说“手脚不勤”,稍一偷懒便可能被记下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