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遐想v学如海 作品

第6章 星图

锦城的黎明并未带来温暖。

沈默僵坐在“时光驿站”那廉价的人造革椅子上,窗外灰白的天光吝啬地涂抹在起泡的米色壁纸上,非但没驱散黑暗,反而衬得房间更加阴冷死寂。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却压不住沈默鼻翼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幻觉——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血腥,那冰冷刺骨的尸臭。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三道。

三道暗红色的血丝,如同用最污秽的淤血凝结成的活体纹身,深深嵌入腕骨上方的皮肉之下。它们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拥有了某种令人作呕的立体感。在熹微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血丝内部,无数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颗粒,正以一种诡异而缓慢的节奏,微微地搏动着、流淌着。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冰冷的针尖,轻轻刺探着他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排斥感。

颈间的轮回之玉沉沉地坠着,贴着他冰冷的皮肤。玉身比之前更加暗沉,内里那几道粗壮的血色纹路也沉寂下来,颜色深邃如同干涸凝固的千年血痂。然而,沈默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满足”感,如同蛰伏的凶兽饱食后的慵懒,正从这冰冷的玉石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无声地舔舐着他的灵魂。

桌上,那枚小小的铜钱是唯一的“战利品”,也是唯一的伤痕。绿锈被灼烧掉一大片,露出下方暗哑无光的青铜本体。一道焦黑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从边缘狰狞地爬向方孔,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恐怖对抗的惨烈。它残存的守护力量,似乎也随着这道裂痕,流逝了大半。沈默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钱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冰凉气息顺着指尖传来,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奇迹般地稍稍压制了手腕血丝搏动带来的心悸。

“呼……”沈默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冰冷的白雾在清晨的寒气中弥散。他必须动。必须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将他拖入地狱循环的起点。恐惧如同藤蔓缠绕,将他钉在原地,但手腕上那三道活物般的血丝,颈间那枚沉寂却散发着不祥的玉石,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坐以待毙,下一次轮回降临,他可能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僵硬地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隐秘的酸痛,那是电梯坠毁粉身碎骨后残留的幻痛。他草草收拾了桌上简单的行李——笔记本电脑、充电器、半瓶水,还有那枚裂开的铜钱。他小心翼翼地将铜钱贴身放进口袋,冰冷的金属隔着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至于那枚轮回之玉……他手指悬在胸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将它取下的念头。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警告他,强行剥离,后果可能比戴着它更加恐怖。

拉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劣质地毯吸音的沉闷。惨白的灯光打在泛黄的壁纸上,空气里是中央空调过滤网沉闷的霉味。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沈默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地面、墙壁、天花板,没有猩红的地毯,没有渗血的石壁,没有滴血的喷淋头。昨夜那血腥地狱般的景象,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但他手腕上那三道冰冷搏动的血丝,颈间那枚沉重的古玉,都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种侥幸。

他快步穿过走廊,按下电梯下行键。金属门滑开的瞬间,沈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缩了一下。轿厢内三面金属墙,惨白的顶灯,暗红色的塑胶地板……昨夜那疯狂坠落、粉身碎骨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进去。电梯平稳下行,只有轻微的失重感和缆绳摩擦的细碎声响。数字从“3”跳到“1”,门开了。明亮的大堂光线涌入,前台服务员打着哈欠,几个拖着行李箱的旅客睡眼惺忪地走过。

沈默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酒店大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他贪婪地呼吸着,试图驱散肺腑间残留的血腥幻觉。阳光吝啬地穿过高楼缝隙,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鸣笛,世界在按部就班地运转。

只有他,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类,带着手腕上三道活着的诅咒,行走在阳光下。

他需要信息。关于这玉,关于那血玉雕像,关于他手腕上这鬼东西。毫无头绪。唯一相关的,只有那座差点埋葬了他的荒山古墓。可那地方……沈默打了个寒颤,墓穴深处那穿着前朝官服、皮肤如同融蜡般流淌的枯骨,石壁上那些扭曲怪诞的浮雕,还有那面巨大的、刻满无法理解符号的青铜古镜……任何一个画面都足以让他再次陷入噩梦。回去?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主动跳进一个更恐怖的循环。

玉器店。古玩街。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锦城有条老旧的古玩街,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或许……哪里有人能看出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似是而非的传说,一点关于血玉、关于诅咒的只言片语,也比他现在像个无头苍蝇强。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是绝路的路。

沈默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汇入清晨上班的人流。城市的喧嚣包裹着他,汽车的轰鸣,行人的交谈,店铺卷闸门拉起的声音……这些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全部的感官,都向内收缩,被手腕上那三道血丝牢牢攫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

不是触觉,而是一种更直接、更诡异的“内视”。三道冰冷的、滑腻的异物,如同活体寄生虫,深深地扎根在他的皮肉之下,与他的血管、神经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纠缠在一起。他甚至能“感知”到血丝内部那些微小颗粒流淌时带来的微弱“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血管壁上爬行。每一次心跳,血液泵过手腕,都仿佛在滋养着这三道寄生的血丝,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带着冰冷恶意的“满足”感反馈回他的意识。

这种感觉让他几欲作呕,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试图用物理的压迫感去隔绝那种深入骨髓的异物感和精神污染。然而,指尖传来的触感更加清晰——那三道血丝在皮下的凸起,坚硬而冰冷,如同嵌入血肉的金属丝,又带着活物的弹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沈默一个激灵,如同受惊的兔子。他慌忙掏出手机,屏幕显示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孤立感和对信息的渴望压倒了警惕,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才传来一个低沉、略显苍老、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是沈先生?昨天入住时光驿站311房的沈默先生?”

沈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是。你是谁?”

“我姓张,是酒店的夜班经理。”对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公式化得有些刻板,“前台退房记录显示您还没办理手续。另外……保洁阿姨在打扫您房间时,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情况。”

沈默的呼吸瞬间屏住:“什么情况?”

“她报告说,房间的地毯上,靠近床头柜的位置,有几处……暗红色的污渍。”张经理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污渍很新,形态……像是溅射上去的。还有一股很淡、但很特殊的味道,像是……铁锈混着点别的什么。我们想确认一下,您是否在房间内不慎弄伤了……”

轰!

张经理后面的话,沈默一个字也没听清!

暗红色的污渍?溅射形态?铁锈混着别的味道?!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昨夜幻境中那电梯轿厢疯狂坠落、身体被巨大冲击力碾碎的剧痛感,那粉身碎骨时血液喷溅的幻象,如同高清电影般在他眼前疯狂闪回!颈间的轮回之玉仿佛被唤醒,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手腕上那三道血丝内部的搏动骤然加剧!无数微小的暗红颗粒疯狂涌动,带来一阵强烈的、冰冷的针刺感!

那不是幻觉残留!

那循环地狱里的“死亡”,其痕迹……竟然渗透到了现实?!

“……沈先生?沈先生?您在听吗?”电话那头,张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我…我没事!”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颤抖,“可能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什么饮料!我马上过去退房!赔偿!我会赔偿!”他语无伦次地说完,不等对方回应,猛地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被无形之眼窥视的巨大恐惧。

轮回之玉的侵蚀……比他想象的更可怕,更无孔不入!它不仅在幻境中吞噬他的生命,更在现实中悄然留下死亡的烙印!那三道血丝,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脐带,是“血饲”的铁证!

他不能再回酒店!绝对不能!

沈默猛地攥紧口袋里的铜钱,裂痕处传来微弱的冰凉感,稍稍压制了玉坠的灼痛和血丝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惧,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古玩街!必须去!现在就去!找到线索,找到压制这鬼东西的方法,或者……找到彻底毁灭它的途径!否则,下一次,那暗红色的污渍,可能就不只是出现在地毯上了!

他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古玩街的名字,声音嘶哑而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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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西郊,柳巷古玩街。

这里与城市中心的繁华截然不同。狭窄的青石板路两侧,挤满了低矮的、门脸陈旧的店铺。褪色的木质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上面写着“博古斋”、“藏珍阁”、“聚宝楼”之类充满岁月感的名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旧书纸张、灰尘以及劣质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行人不多,大多是些上了年纪、步履蹒跚的老者,或是眼神闪烁、四处打量的所谓“行家”。

沈默一下车,就被这股陈旧腐朽的气息包裹。腕间的血丝似乎对这里的环境产生了某种微弱的感应,搏动的频率略微加快,传递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感觉让沈默毛骨悚然。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旁的店铺。

大部分店铺都大门敞开,里面光线昏暗,摆满了各种真假难辨的瓷器、青铜器、木雕、字画。店主们或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打盹,或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的物件,对门口经过的沈默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

“古玉斋”。

沈默的脚步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店铺前。门脸很小,黑漆的木门半掩着,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字迹古朴苍劲。这家店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同类的气息?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同样沉淀着岁月、却带着阴冷和隐秘的“同类”感。他记得在墓穴中得到轮回之玉时,玉身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难以辨识的古老印记。

就是这里了。

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门轴发出“吱嘎”一声悠长而干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店铺里格外刺耳。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檀香、灰尘、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金属和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狭窄幽深。光线异常昏暗,只有几盏瓦数极低的仿古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四周。墙壁是深色的木板,上面钉着一些同样深色的木架。架子上、靠墙的玻璃柜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玉器。

白的、青的、黄的、墨色的……玉佩、玉璧、玉琮、玉环、玉人、玉兽……形态各异,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大部分玉器都带着明显的沁色,或深或浅的土黄、褐色、甚至暗红色,如同岁月留下的斑驳泪痕。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缓缓沉浮。

一个穿着深灰色盘扣唐装、身形瘦削佝偻的老者,背对着门口,正站在一个高脚凳上,用一把细小的软毛刷,极其专注地清理着一尊深青色玉雕貔貅背部的灰尘。听到门响,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用一种慢悠悠、如同砂纸摩擦般干涩的声音问道:“随便看。”

沈默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阴冷、压抑、死寂。这里的玉器虽多,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润的灵气,反而像一个个沉默的、承载着无数秘密的冰冷墓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的轮回之玉,玉身依旧沉寂,但手腕上的三道血丝,搏动却明显清晰了几分,仿佛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他走到离老者不远的一个玻璃柜台前,目光落在里面一块掌心大小、颜色暗红、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玉璧上。玉璧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沁纹,中心有一个圆孔,孔壁边缘似乎刻着极其微小的、难以辨识的符号。

“老板,这块血玉……”沈默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老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刷子,动作极其缓慢地从高脚凳上转过身。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张极其枯槁、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几乎将五官淹没。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灰黄色,瞳孔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分辨。嘴唇薄得像两条干枯的线,紧紧地抿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长期缺乏光照的惨白,隐隐透着一种死气的青灰色。

这老者身上,散发着一种比这店铺更加浓重的、如同棺木般腐朽的气息。他的目光落在沈默脸上,那灰黄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仿佛穿透了沈默的皮肉,直接落在他颈间的位置!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默!颈间的轮回之玉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不再是灼热,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贪婪和渴求的悸动!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的三道血丝,如同被注入兴奋剂,搏动骤然变得剧烈而清晰!无数暗红颗粒疯狂蠕动,一种强烈的、指向性的“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冲击着沈默的意识!

这老者……不,这玉器店的老板,有问题!大问题!

沈默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右手猛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铜钱,裂痕处传来的微弱冰凉感让他稍稍定神。

老者那干枯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又像是在抽搐。他慢悠悠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走到沈默面前的柜台后,隔着玻璃,那双灰黄死寂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沈默的脖颈,沙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

“血玉?年轻人……眼力不错。”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腔调,“这块‘血沁蟠虺璧’,是前朝老坑的东西,少见。沾过地气,也沾过……血气。凶得很。”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指,隔着玻璃点了点那块暗红玉璧,“看你这气色……阴得很,印堂发暗,怕是压不住它的凶煞。”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那双死寂的眼睛更是仿佛洞悉了沈默所有的秘密。沈默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颈间的玉坠悸动得越来越厉害,手腕上的血丝更是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痛楚和强烈的“催促”感,仿佛在催促他靠近,去接触那块玉璧!

危险!致命的危险!

沈默强行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他知道此刻露怯只会更加被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老者那死寂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老板说笑了。我只是好奇。听说有些古玉……有些特别的地方,能沟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左手也放进了口袋,紧紧握住那枚裂开的铜钱,试图汲取那仅存的一丝守护之力。

老者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灰黄色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幽光。他干枯的手指在玻璃柜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沟通?”老者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嘴角那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嘿嘿……年轻人,知道的不少嘛。古玉通灵,尤其是……这种沾过血的玉。”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默的脖颈,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有些东西,戴上了,就取不下来了。它会缠着你,吸着你……直到把你吸干,变成它的一部分。”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沈默的耳朵。颈间的玉坠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骤然从中爆发出来!手腕上的三道血丝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变得滚烫!无数暗红颗粒疯狂涌动、膨胀!一股远超之前的、狂暴的“饥饿”和“吞噬”的欲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沈默的意识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