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悸
七月的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泼洒在沈家老宅厚重的木地板上,蒸腾起暖融融的松木与旧书纸混合的气息。沈默靠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半眯着眼,任由这久违的、纯粹的温暖熨贴着皮肤,仿佛要将骨髓深处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冷湿寒彻底驱散。左手随意地搭在铺着素色棉麻桌布的圆几上,五指舒展,沐浴在从格窗斜射而入的光柱里。
指尖被晒得微微发烫,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手腕处光滑平整,没有狰狞的肉瘤,没有搏动的异感,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近乎脆弱的宁静。
结束了。
那场缠绕沈家血脉数百年的血腥共生,那场在地下室终结的炼狱,连同福伯那张深不可测的脸,都如同被烈日蒸腾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似乎只有书房紫檀木匣中那卷温润的古树皮卷,以及此刻这满室的、沉甸甸的、几乎令人落泪的安宁。
他端起手边的白瓷杯,温热的红茶氤氲着醇厚的香气。杯壁细腻的触感,茶水滑过喉咙的温热滋润,窗外偶尔掠过的清脆鸟鸣,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正常”感。他刻意地、贪婪地感受着这一切,试图用这些真实而平凡的细节,填满脑海中那些偶尔还会翻涌上来的、冰冷粘稠的记忆碎片。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释然与疲惫,溢出唇边。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一本崭新硬壳笔记本上。墨水瓶的盖子打开着,沉稳的蓝黑色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钢笔搁在一旁,银色的笔尖闪烁着一点锐利。
写点什么吧。记录下这新生。
他伸出右手,拿起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带来一丝清醒。拔开笔帽,露出尖锐的银芒。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方,洁白的纸面在光线下有些晃眼。
**【七月十五日,晴。】** 墨水流畅地洇开,留下清晰的字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晨光极好。】**
**【身体渐复,唯余乏力,静养为宜。】**
**【……】**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无意识地掠过自己安静搭在桌沿的左手。它沐浴在阳光里,安详无害。昨夜那指尖诡异的搏动、掌心蔓延的暗红血丝、以及意识深处那冰冷的触碰……强烈得如同烙印,却又在眼前这真实的、温暖的阳光下,显得那么荒谬而不真实。是幻象吧?一定是过度紧张后遗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落笔:
**【过往如烟,散尽无痕。】**
**【唯愿此后,日日如此刻,静水流深。】**
字迹平稳,带着刻意为之的疏离与平静。他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看着那几行字,一种刻意营造的、脆弱的平静感在心头弥漫开。仿佛写下这些字,就能真正地将那些非人的恐怖封印在纸页之外。
阳光晒在脖颈后,暖洋洋的,催生着倦意。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份刻意寻求的宁静中,终于缓缓松懈下来。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极其深层的……滞涩感,如同精密钟表里混入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突兀地在左手无名指与小指连接的指关节处……轻轻擦过。
不是痛。
不是麻。
是一种……动作与意念之间,那原本天衣无缝的连接,出现了一刹那、几乎无法被理性捕捉的……“脱节”。
仿佛这只左手,在他精神松懈、对身体的掌控力降至最低的瞬间,其肌肉细微收缩的节奏、神经信号传递的速度……与他大脑发出的“保持放松”指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自主”偏移?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视网膜上残留的错觉光斑。
沈默搭在藤椅扶手上的右手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悄然升起,瞬间爬满脊背。
他猛地睁开半眯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死死盯住自己的左手!
它依旧安静地搭在圆几上,沐浴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温润,指甲盖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没有任何异常!刚才那瞬间的“滞涩感”,仿佛真的只是过度紧张后的神经末梢误报,或者……大病初愈时难免的、无伤大雅的肢体协调问题?
他强迫自己冷静。呼吸放缓。是错觉。必须,也只能是错觉。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指腹清晰地感受到空气的流动。然后,再缓缓地、一根一根手指地屈起,握成一个虚虚的拳头。动作连贯,毫无阻碍。他又尝试用左手去拿桌上的墨水瓶,稳稳地拿起,瓶身冰凉,又稳稳地放下。一切流畅自如。
紧绷的神经,在反复的确认下,终于慢慢松开。他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看来那场噩梦的余毒,远比想象中顽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倦意重新袭来,比之前更甚。他靠在藤椅里,闭上眼,任由温暖的阳光包裹着自己,只想沉入无梦的黑暗,好好休息。
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深水,缓缓下沉。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失去对现实感知的临界点——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从叶尖坠入深潭的轻响,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意识最核心的寂静之地……清晰地响起!
不是耳膜捕捉的声音!
是思维本身……被强行叩击的声响!
沈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他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猛地从藤椅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带倒了旁边的圆几,白瓷茶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温热的红茶泼溅开来,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蜿蜒流淌,氤氲开一片深褐色的、带着异香的狼藉。
但他根本无暇顾及!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恐惧,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阳光依旧明媚,清晰地勾勒着那只手的轮廓。
就在他视线聚焦的刹那——
他左手的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
不是神经反射。
那是一种……带着生命韵律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脉动!
咚。
如同……一颗沉睡的、被强行唤醒的……小心脏。
沈默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收缩到极限,眼球因极致的惊骇而微微凸出!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每一根汗毛都在无声尖叫!
不是错觉!
刚才的滞涩不是!
这搏动……更不是!
他死死地盯着那根食指,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疯狂席卷!昨夜书房里那噩梦般的一幕,掌心蔓延的暗红血丝,意识深处冰冷的触碰……所有被刻意压抑的恐怖记忆,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开!
然而,那只手,除了食指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如同独立生命的搏动,其他四根手指,连同整个手掌,都如同最完美的蜡像,纹丝不动,沐浴在温暖祥和的阳光里。
极致的动态(搏动)与极致的静态(其余部分),构成一幅割裂到令人疯狂的诡异画面!
沈默的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驱动,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从搏动的食指指尖,移向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阳光斜射,掌心肌肤的纹理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掌纹清晰——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交错纵横,描绘着命运的轨迹。
然而,就在这看似正常的掌纹之下,在肌肤纹理最细密的深处……
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破裂后渗出的、颜色暗沉近黑的……细密血丝,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方式,从掌心中央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向着四周……悄然蔓延开来。
它们并非无序地扩散,而是……交织着!
如同拥有意识的活物,正在以一种复杂而精密的姿态,编织着一张无形的、暗红色的……网!
这张网的脉络,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玄奥。
而在网的中心点,在生命线与智慧线交汇的、象征着命运抉择的“川”字纹下方……
一个极其微小、如同针尖般大小的、暗沉到近乎吸收所有光线的……黑点,正静静地蛰伏着。它仿佛是这张暗红血网的“心脏”,是所有诡异蔓延的源头。
沈默的视线,如同被冻结的冰锥,死死地钉在那个吞噬光线的黑点上。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纯粹原始好奇与探究的微弱意念,如同初生毒蛇吐出的第一缕信子,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顺着掌心那张正在蔓延的暗红血网,逆流而上,轻轻地、带着一丝懵懂的试探……触碰了一下他濒临崩溃的意识边缘。
没有语言。
没有图像。
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感知。
它……醒了。
并且,它正在……感知着他。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呜咽,终于冲破了沈默冻结的声带。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如同被无形的巨蟒缠住了脖颈,窒息感汹涌而来。他猛地缩回左手,用右手死死地攥住左手腕!力量之大,指节瞬间泛白,仿佛要凭借血肉的力量,将这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手生生捏碎!
然而,右手传来的触感,是左手皮肤温热的弹性,是骨骼坚硬的质感。除了那持续不断的、来自食指指尖的微弱搏动,以及掌心深处那冰冷意念的触碰,左手本身……似乎并无异常?